【乡土】走出那个村子
走出那个村子,需要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既然已经和村子发生了如此深厚的种种关系,哪能说走就走呢。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已有多少东西落在村子的每个角落里了,你呱呱落地时的胎衣还埋在村东头的一棵老杉树下,你换牙时脱落的稚牙还散落在老祠堂的瓦砾间。玩过的一节高粱杆、啃过的一根硬骨头、穿过的一件旧衣服,你对它们都没有兴趣了,把它们随手丢弃在牛栏旁、猪圈里、鸡灶上,村子便默默无闻地承载着这些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还有其它一些和你性情相近的生物,给你身体和心理留下过很多难以磨灭的印记啊。那头用犄角顶伤过你的黄牯牛,还是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肆无忌惮地霸占着所有的母牛。那只从你大腿上生生咬下一块肉的狗,还继续在村里优哉游哉地游荡。你曾经在和它们的争斗中一败涂地,搞得落荒而逃,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制服它们的招数。走出那个村子,便再也找不到报仇雪恨的机会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你真的忍心不再过问那个村子带给你的一切了吗?
走出那个村子,只有唯一的一条路,那是一条可以风尘仆仆的土路。土路永远都是谦卑沉默的,它不会长不可测,更不会曲里八拐,更不能高调,稍微高调一点的话,就会被人们拦腰截断。这是村里人赋予土路的性格。站在土路上,你一眼看得见头,也能看得见尾,土路直愣愣地连接着村子和另一个世界,让每一个人在上面根本找不到暗中逃离、悄悄私奔的机会。
你的祖先曾在土路上走过,祖先的祖先也在上面走过,他们或赤脚或穿鞋,或荷锄或挑物,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始终都没有走出过那个村子的意思。可以想象的是,土路上到处都有祖先留下的痕迹了,一根毛发、一口浓痰、一泡老尿,你只要俯下身子,紧贴在土路上仔细看一看、闻一闻就能发现蛛丝马迹。这意味着,走出那个村子,你就是最后一次践踏着祖先的痕迹。
出走,意味着背叛,你知道的,在一个传统的村子里,背叛会受到多么严重的惩罚,难道不心有余悸吗?其实,村子里每个人都是精诚的创造者和改造者,他们都有创造出能代表自己的另一个新生命的使命能力,让血脉得以延续。他们还在用毕生的心血努力改造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有人砍伐了房前屋后那一棵棵笔直通天的树、有人烧了一窑叮当响的好砖瓦、有人把祖屋推倒了又重新建了一栋。这都是一个个无比伟大的工程啊。
真要走出那个村子,沿路上肯定能遇上一两个老人,他们正对着自己肩膀上的一捆柴火说个不停,柴火是不会回应他们的,隐约地你听到了一句“鸟儿往青山里飞”之类的话,像是在鼓励,又像是在奚落。还一定能碰见一两个小孩,他们正背着书包,欢快地行走在土路上,正用稚嫩的童音认真背诵着“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之类的词句。
走出了那个村子,你到底要去哪里?又到底能去哪里?要是走得远了,还能记得回来的原路吗?现实就是如此,走出那个村子,没有人留你,也没有人会送你。
走出那个村子,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也可能得用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