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一一明白回奏1

大清乾隆十三年(一七四八),桐城张廷玉这位毕生精明、谨慎低调的两朝元老,已经七十七岁了,正所谓风烛残年。
  张廷玉出身名门,其父为康熙朝内阁大学士张英。其仕途一帆风顺,二十九岁中进士,点翰林,不到五十即出任正二品的刑部侍郎。在雍正朝更得清世宗胤稹赏识,飞黄腾达,官拜正一品的保和殿大学士。他与鄂尔泰是胤稹晚年最宠信的两位大臣,而且的的确确劳苦功高,世宗在位十三年所取得的政绩,背后几乎都有两人的身影。所以胤稹遗诏,两人均得配享太庙——这意味着,只要大清不亡,死后将年年得当朝皇帝本人亲自祭祀。身为臣子,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张廷玉是有清一代享此殊荣的唯一汉人。
  高宗弘历即位初,张廷玉、鄂尔泰,再加上世宗的弟弟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组成了辅政班子。乾隆二年(一七三七)末,加封勤宣伯。至此,张氏的声望与地位,到达了汉臣无以复加的顶点。
  自二十九岁踏上仕途后,或者在京,或者随驾巡幸四方,张廷玉一直矜矜业业,为大清朝献出了毕生精力。但在这七十七岁的风烛残年,廷玉终于想家了。老了,不中用了。是年正月,张氏当面向高宗乞求致仕,“情辭恳款,至于泪下”。但弘历不为所动,并于第二天颁发上谕,向广大臣工说明,不批准张廷玉退休的理由。
  高宗问,真正的大臣,“与国家关休戚,视君臣为一体”,会想着退休吗?当然,假使“昏耄龙钟,不能事事”,“在朝廷亦不得不听其引退”。但真要老糊涂了,“固将神明愦然,其于去留,已瞀不知”,退不退休,都弄不清楚了。如果心里还明白,“则日日同堂聚处之人,一旦远离,虽属朋友,尚有不忍,况在君臣,岂其恝然?”难道大臣对君主的情感,还比不上普通朋友?弘历接着说,你张廷玉光想着“泉石徜徉,高蹈为适”,无牵无挂地享受生活,难道就忘了诸葛亮“鞠躬尽瘁”的誓言吗?“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到这份上,高宗摊牌了:“朕尝谓致仕之说,必若人遭逢不偶,不得已之苦衷,而非仕人之盛节。”所谓退休,不是官员的荣耀,这是那些没有碰上明君的大臣,能力得不到施展,不得已只能放弃。现在你们三生有幸,遇上了我这样的好主子,“为人臣者,断不可存此心”。
  受了这一番羞辱,张廷玉老实了。但他身体确实不行了,经常请病假。这对高宗的神圣形象很不利,再不让退休,就显得皇上太刻薄了。所以,第二年冬天,张廷玉再度卧病在床,弘历终于决定,允许他致仕。不过,退休虽准了,但高宗认为,道理还得讲清楚:张廷玉退休,是特例,是“圣人安老之仁”,特批的恩情;广大官员“在臣之义,矢以毕生,实分固然也”,这是原则,还必须坚持。
  上谕说,昨天朕与兵部尚书梁诗正谈到了这件事。梁氏奏云:“故乡为祖先坟墓所在,桑榆暮景之人,依恋弥笃。”“此言虽属宛转,亦于情理未协。”现在才想到父母,早干吗去了?“离乡远宦者,早已不能岁时瞻扫,岂待迟暮方知?”出来做官这么多年,不是一直没扫墓嘛,怎么临老了才想起来?“梁诗正亦无辞以对。”
  当然了,你们没良心,是你们的事,朕很宽容,不计较,不仅不计较,既然你们有私心,想偷懒,朕也能体谅。张廷玉想走,那就走吧。我为什么留着他?那是对他有感情,合不得!家里摆着的古董,年头长了,有了感情,都不合得收起来换上新的,更何况我大清天子一向把大臣看成自家骨肉,说走就走,真是合不得啊!
  张廷玉致仕一事,本已尘埃落定,不意风飙突变,刹那间换了一个谁也未曾料到的结局。原因是鬼使神差,张氏居然哭哭啼啼地去找皇上,免冠叩首,乞求皇上给他一个公开承诺:虽然退休,配享的待遇不会取消。
  高宗很生气,配享是我爸的遗命,我这天字第一号大孝子,当然惟父命是从,但这是我个人的主动选择,别人拿这说事,就是要挟我!生气归生气,一时还真没什么借口,可以拒绝张氏的无理要求。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忍了。弘历明发上谕,昭告天下,张廷玉配享坚持不动摇。随后张氏一个无心之失,给了高宗泄愤的绝佳机会,剧情陡然翻转。
  在张廷玉拿到弘历批准致仕的公开声明的第二天,如此空前绝后的恩宠,照例当亲自入宫道谢。蹊跷的是,张氏居然没来,只让儿子张若澄代表自己进宫。更蹊跷的是,下一天一大早,张廷玉自己又巴巴儿地来谢恩了。这下,憋了一肚子火的高宗,发飙了!他下了一道冗长的上谕,公开怒斥张氏。
  先摆事实。朕对张廷玉多好,要退休就退休,要配享就配享,实在仁至义尽。可他呢?递上来的谢恩奏折说得好听,“泥首阙廷”(要到宫里磕头—头磕到地上,不就沾上泥巴了吗),可人都没来。昨天朕就很生气,已经让军机大臣起草训饬的谕旨了。可上谕还没正式下发,今天天刚亮,他就来了,这不是军机处泄露消息是什么?
  接下来讲道理。配享太庙这么大的恩情,不只是你张廷玉到了阴间还得记着,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也要感激我大清的大恩大德。“即使衰病不堪,亦应匍匐申谢”,真病得不行了,爬也得爬进宫来谢恩。他是觉着,朕做了公开承诺,没法收回了,能捞的好处都捞到手了,不用再求我了,谢恩也就不来了。
  这回,弘历终于把多日来的不快,通通倾泻了出来,借口就是张廷玉没有及时亲自谢恩。
  必须替张廷玉辩白两句。张氏十二月癸未(初九)进的宫,哭求配享承诺。清代的规矩,不管多大的官,也不管多大年岁,除了集体上朝的正式场合,进宫见皇上,从头到尾得一直跪着。清代做高官,是对身体的巨大考验。就在乾隆十三年,一品大员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刘于义,跪久了,头晕眼花,两腿打颤,起来时踩到衣服,摔死了!张廷玉年近八十,当日哭哭啼啼,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解决,想必跪了挺长时间,筋疲力尽。虽然当天高宗应已做出允诺,但终究还没有公开发布上谕,所以老先生回到家,十有八九仍忐忑不安,生怕皇上变卦,没法真正休息。等到亲见谕旨,已是两天之后的乙酉(十一)。三天来,老先生多半惶惶不可终日,待得旨,余生唯一愿望得遂,大喜一冲,陡然放松,身体估计再也支撑不住了。第二天入谢,哪还能起得来,只有让儿子代劳了。休息了一天,稍微缓过来点,就赶紧亲自入宫。不想阴差阳错,反而倒了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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