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18】——怒发绝唱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十八章 怒发绝唱
1
江州制置使司,岳飞召集部属计议。岳飞说:“如何招降李成,请众官人出谋划策。主上言道,倘若李成归降,便封他为节度使。”徐庆愤愤不平:“李成惟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倘我擒得这厮,又当封甚官爵?”
孙革说:“四川有一士人王大节,日前来到军中,愿充效用。下官见得此人,颇有智勇,可去伪齐担当此任。”岳飞说:“既是士人,我当亲自迎见。”
稍顷,孙革带王大节来到制置司所在的茅屋,岳飞与部属早在门外迎候。王大节施礼道:“参拜岳制置与众官人。”岳飞还礼道:“我等恭候王秀才多时,谨请入室叙谈。”
众人入室坐定,王大节说:“我是蜀人,沿大江东下,途经鄂州,前来江州。闻得岳制置是盖世贤将,诚愿效力麾下。我虽不才,闻得伪齐皇子府招徕南士,故乐去故都开封,体探虚实,或能稍尽许国之心。襄阳府、鄂州与江州唇齿相依,皆是大江上流重镇。依我所料,目前襄阳难以守御,但望岳制置多加留意。若得及时统兵救援,方是上策。”
岳飞说:“王秀才所言极是,下官朝见官家时,亦已论及,惟是尚须朝廷指挥。下官当再上奏议,条陈利害。”
王大节说:“岳制置既有先见之明,我已放心。”岳飞说:“王秀才此去,尤须小心谨慎,见机行事。若是体探得虏人与伪齐的虚实而归,自是立功。下官料得李成的叛逆心肠,纵是王秀才苦口婆心,亦难叫他回心转意,故平安归来便是第一。”
王大节说:“会得。就此告辞。”便跟孙革退出衙门。
王横入报:“襄阳府失守,今有襄阳镇抚司属下武义大夫、荣州团练使、知随州李道单骑自张家渡过江,前来求见岳制置。”岳飞说:“李团练是下官东京时的故人,又是汤阴同乡,我自当出迎。”
岳飞等人出得衙门,李道上前下跪叩头:“下官拜见岳制置。襄阳府失守,末将失守随州,与牛观察、董观察率军民三千到江北蕲州与黄州暂驻。牛、董二观察教我前来,乞听岳制置节制,并乞接济食粮。”岳飞忙扶他起来:“李团练不须多礼,请入衙坐下叙话。”
众人入衙坐下,李道说:“末将与岳制置是同乡,又在东京相识,久慕岳制置威名,恨不能早日前来,执鞭随镫。”岳飞说:“下官虽叨冒制置使的差遣,然而未得朝旨,不敢擅自拘收。”
又手指张宪说:“李团练可暂回江北,下官当命张太尉率一军前往,接济钱粮,与你们共同听候朝旨。如若伪齐军前来侵犯,下官自当与你们并力,共破贼军。”李道说:“既是如此,末将与牛、董二观察惟是感激岳制置的恩德。”
岳飞说:“我们同为朝廷效力,不须区分彼此。下官闻得,牛、董二观察曾受刘豫伪命,是否果有其事?”
李道说:“京西一带久经兵祸,食粮缺乏,牛、董二观察孤军抗敌,势穷力尽,不得已而受刘豫伪命。然而李镇抚统兵北上时,二人与众部曲旋即归正,多立战功。二观察骁勇,岳制置倘能将他们收归麾下,异日与虏人决战,北伐中原,必能为国家显立战功。”
张宪插话说:“李团练,你自料二观察的才武,比你如何?”李道说:“牛观察今年已是四十七岁,董观察今年三十二岁,均娴习弓马,武艺精绝。董观察驻军商州时,曾单身直前刺死猛虎,军中传为奇谈佳话。牛观察曾生擒金虏骁将耶律马五,臂力尚在董观察之上。末将惟是敬服,岂足与他们相比!”众将听得,不禁啧啧赞叹。
岳飞问:“我曾于太行山中见过牛观察,委实勇武。然而李镇抚与翟镇抚今在何处?”李道说:“翟镇抚伤重,如今难以统军,军中之事,全是董观察主张。李镇抚言道,岳制置原是神武右副军统制,他是神武左副军统制,两人曾比肩事主,他不愿听岳制置节制。故已前去洪州参见赵相公,且以双马驮载翟镇抚同行。”
蕲州城西郊,牛皋、董先营帐外,张宪率军抵达。李道先去通报,而后和牛皋、董先出迎。牛皋、董先作揖道:“恭迎张统制与众太尉。”张宪还礼说:“牛观察神气健旺,董观察忠勇内敛,果是好汉!”其他人也纷纷与牛皋、董先作揖:“久仰,久仰。”
牛皋说:“闻得岳衙内亦在军中,何不一见?”张宪召岳云前来,岳云抢先向牛皋、董先施礼:“拜见牛观察与董观察。”二人还礼,牛皋说:“闻得岳衙内近时去临安朝见,官家亲自授官?”
岳云说:“蒙主上洪恩,下官叨冒保义郎、阁门祗候。”李道说:“岳衙内惯使四十斤双铁枪,舞动如飞。”董先说:“请岳保义取来双枪,下官愿一睹为快。”岳云从马鞍上取来一对枪,董先掂量一下,露出诧异莫名的神色。
张宪说:“岳保义十二岁便从军立功。三年前讨伐李成,他使双枪,重三十六斤。如今又增重四斤。”牛皋喜道:“待日后看岳保义舞枪!”
董先说:“请各位入寨。”岳云说:“牛、董二观察与众太尉议事,下官自当告退,归还队列。”董先一把抓住他的手:“请岳保义与我们共同议事。”岳云推辞说:“岳制置有令,下官惟是队列中一名战士,尊卑有别,岂得与众太尉同坐?”
董先惊奇之余,更是抓住岳云不放:“今日我便恭请岳保义同去堂中就座。”岳云面有难色,张宪说:“既是董太尉礼请,恭敬不如从命。”
众人進入厅堂,岳云不肯就座,坚持站立在张宪身旁。牛皋感叹道:“我见得世上多少衙内,倚恃父兄,恣横骄奢。今日方见得一个真衙内!”随即上前拉过岳云,强行按他在末位就座。
江州往洪州的路上,岳飞、王横疾驰。
洪州州衙,岳飞对赵鼎说:“牛皋、董先、李道意欲投奔下官,我已命本司前军统制张太尉率先渡江,措置防拓。然亦不敢擅自拘收,须是听候朝旨。”赵鼎说:“岳制置如此措置,甚是得体。”岳飞说:“闻得李镇抚与翟镇抚径自前来,参拜赵相公。”赵鼎说:“翟镇抚伤重养病,李镇抚便在本司。”随即吩咐吏胥:“且召李镇抚前来。”
稍顷,李横到来,远远望见岳飞,不禁神色慌乱。進入厅堂,李横对赵鼎施礼,又与岳飞互相作揖。岳飞责备道:“李镇抚,你不与牛观察、董观察等到蕲州,却是前来洪州,舍近就远,是何意思?”李横向岳飞下跪:“乞岳制置宽恕!”
岳飞说:“下官已理会得李镇抚之意,然而国难深重,我等身为大宋臣子,理当同休戚、共患难,何得区分彼此?身为武将,又须以雪复仇耻为重,以兵权得失、统兵多寡为轻。”
李横无言以对,赵鼎说:“李镇抚既已致歉,且归家休息,你所统兵马亦须听朝廷指挥。”李横起立,退出厅堂。
赵鼎对岳飞说:“下官已知岳制置之意,欲并统李镇抚一军。然岳制置身为大将,须知义理,武人争兵权,此乃国朝祖宗所戒。”岳飞说:“下官惟愿复仇报国,统兵自是多多益善。然而下官所部,不是下官的私兵,而是朝廷的军兵。下官早已设誓,他年他月,自当功成身退,岂得久恋兵权!”
赵鼎无话可说,便转换一个话题:“如今襄汉失守,依岳制置之意,当怎生措置?”
岳飞说:“下官已上奏朝廷,惟愿统兵收复襄汉,以报国恩。下官意欲并统李镇抚等军,亦只为此军将士久驻襄汉,熟知地理,可助收复之功。”
赵鼎说:“如今荆湖一带,北有伪齐李成侵逼,南有湖寇杨么作乱,已成南北夹攻之势。依岳制置之见,当如何用兵?”
岳飞说:“依下官之见,当先复襄汉,次破湖寇。如若复得襄汉,李成丧师远遁,杨么失援,便难成大患。倘若大江下流严加戒备,又以神武前军王统制所部箝制湖寇,下官统军鼓行,必可成功。”赵鼎说:“原来岳制置已有成算,下官亦当上奏,助岳制置成功。”
2
临安行在,宋高宗召见全体宰执及牛皋、董先等人。宋高宗坐定,朱胜非、赵鼎、徐俯分立御榻两侧。冯益引领牛皋、董先上殿,二人向宋高宗叩头:“恭祝圣躬万福。”宋高宗说:“卿等是国之虎臣。如今襄汉失陷,杨么又欲与伪齐勾结,依卿等的意思,当怎生措置?”董先说:“臣以为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惟有及早用兵,破得李成,方可保江南、两浙无虞。”牛皋说:“臣的计议与董观察无二,恭请陛下早降圣旨,臣愿与董观察为前驱。”
徐俯说:“你们才被伪齐李成战败,如今又力请出师,可有胜算?”牛皋说:“李横虽是兵不素练,仓猝出师,亦曾一举收复京西地界,兵临旧京。岳制置精通韬略,军伍严整精锐,岂是李横可比?臣与董观察见得岳制置军中将士,人心思奋,踊跃求战,惟愿为陛下效力死战。如此军心士气,岂可多得!臣在中原,久知民心向背。虏人侵略,已有九年,兵势日渐萎靡;刘豫苛虐,百姓怨恨入骨。依臣之见,伪齐必灭,中原可取,全在陛下圣断,坚定不移。”
徐俯还想插话,宋高宗心有所动:“二卿且退殿休息,用兵是国家大计,朕须与大臣详议。”
牛皋、董先施礼退下,宋高宗吩咐冯益:“且取岳飞奏议,与众大臣传阅。”朱胜非看过,乘机進言:“襄阳地处上游,襟带吴、蜀。国家占据此地,则進可以击贼,退可以保境。今既陷于伪齐,便是势所必取,不可稍有犹豫。”
徐俯说:“李横新败,若再次出师不利,岂不损动国威?何况陛下已决计与虏人通和,降旨约束诸路军马,不得出兵。臣切恐出师,不利于陛下长策。”
朱胜非说:“虏人自来以和议佐攻战,其使才离行在,四太子便大举攻蜀,大宋岂得因通和而不思進取?”
徐俯说:“如今岳飞兵籍,不过二万八千余众,兵少恐不济事。若要出兵,莫如教刘光世统领,或者另命大将。”赵鼎说:“建炎三四年,虏人偏师渡江,刘光世不敢交一兵、发一矢,惟是拥兵远遁,如何了得?岳飞勇锐敢战,世所共知,何况他早已谋划恢复襄汉之策,胸有成竹。臣以为知上流形势利害,莫如岳飞。”
朱胜非進一步强调:“不复襄汉,陛下便不得奠安两浙;不用岳飞,便不得复襄汉。”
徐俯欲再争辩,宋高宗说:“朕意已决,须命岳飞出师。然而与虏人通和之事,亦不可废。此回用兵,须教岳飞惟是收复襄阳六郡地界,不得深入伪齐地界,亦不得张大事势,称提兵北伐,以免引惹虏人,有误议和大计。”朱胜非、赵鼎说:“臣等领旨!”徐俯只得勉强附和:“臣领旨!”
江州制置使司,岳飞和孙革正推敲奏议,寇成進来说:“岳制置,下官与王太尉情同手足,自他统兵去广州,已横跨两个年度。虽间或有书信往来,仍极是思念。不如乘此机会,上奏朝廷,召他回军。此次出师,亦必得王太尉助力。”
岳飞手指正在誊写的奏文:“难得寇太尉念及此事,下官亦是朝夕思念,此回适中机会,已上奏朝廷,乞王太尉归军。”孙革笑道:“此亦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正计议间,王横来报:“外边有一带孝的妇人求见,言道是王大尉的浑家。”岳飞大惊:“王太尉竟有甚事?快快请進!”稍顷,一妇人進门泣道:“奴家参见岳制置、孙干办与寇太尉。王太尉思念众官人过甚,又不服水土,已在广南病逝。奴是他的浑家,已带得他的棺材回江州。”
寇成与孙革闻言,悲声大放。岳飞也一时呆住,许久才问:“王太尉病逝之时,有甚言语?”妇人说:“故夫言道,他惟恨死于炎瘴之地,不得马革裹尸。他日克复中原,乞岳制置与寇太尉将他棺木,移葬于相州故土。”
王经灵堂,岳飞率众人吊唁。岳飞立誓:“我等誓当承继王太尉遗志,克定中原,长驱燕云,而后将王太尉遗骨,归葬故里!”寇成哭道:“兄弟,孰知年前一别,竟成永诀!你如泉下有知,必当佑我大宋中兴,必当助我成全你的遗愿!”岳飞站起,众人次第站起。
岳飞对寇成说:“且往东林寺一行,由我出资,请慧海长老为王太尉做道场。”寇成说:“我亦出资,请长老做两次道场。”
制置司衙,李若虚说:“下官今奉朝命宣谕,牛皋、董先、李道等正式归属岳制置,岳制置须在麦熟之前统兵收复襄汉。然而主上特别强调,'追奔之际,不得出李横所守旧界,以误大计。否则,虽立奇功,必加尔罚。’”
岳飞问:“不知李镇抚与翟镇抚何处顿放?”李若虚说:“李横不愿听岳制置节制,朝廷已命他改隶神武右军张节使。翟镇抚已充江南东路兵马钤辖的闲职,寓居宣州养伤。李横部曲虽号称一万五千之众,其实壮丁不足四千。朝廷既有指挥,鹏举亦不须引以为憾。”李道说:“李横并非将才,心胸偏狭,便是投归岳制置,切恐亦难驾驭。”
李若虚说:“朱、赵二相公并力保奏鹏举出师,然而他们亦教下官传言,自官家渡江以来,虽曾屡遣兵将,亦惟是讨荡贼寇,未尝大举進击虏、伪,鹏举此回出师,所系利害甚重,须保万全,不得教虏、伪益生轻慢之心。”岳飞慷慨道:“自古交兵,难得有泰山压卵的万全之策,然而洵卿可回朝传语二相公,下官与众将士誓取襄汉六郡。哀兵必胜,义兵必胜!”
李若虚说:“朱相公又教下官传言,若此举成功,便以旌节授予鹏举。”
岳飞听后不悦,义正辞严道:“朱丞相不以国士待岳飞,教我深以为憾。洵卿当为岳飞善辞朱丞相,下官可义责,不可以利驱。此举系社稷大局、君主要事,倘若成功而不授节,难道我等便不当尽心竭力?拔一城而授一爵,此所以对待常人,而非所以礼遇国士!”李若虚起立长揖:“下官今日,方知鹏举的国士怀抱!”
出师前夜,岳飞刚刚回家,吴惠娘便出面说:“伯伯,今日阿姑昏倦,已是安卧。她教奴家传言,伯伯不须入内请安,今晚可及时休息,明日全力措置出兵事宜,亦不须告辞。”岳飞顿觉不妙,转头问李娃:“我料妈妈或有病情,你与我是夫妻,不得瞒昧。”吴惠娘却对李娃说:“阿姑是一家之主,她既有言语,姆姆岂得不遵?”
岳飞转身径奔姚氏卧房,不料岳铃拦阻在门外:“妈妈已自安睡,五郎不得惊扰妈妈。”岳飞急切问道:“妈妈莫非有病痛?”岳铃说:“妈妈惟是思睡,别无病痛。她教五郎全心措置军事,不得以妈妈为念。”岳飞说:“二姐瞒昧我,岂不教我乱了方寸?”
岳铃正色道:“奴家岂得欺诳五郎?”岳飞说:“既是如此,且教我進去见妈妈一回,方可安心。”岳铃说;“妈妈既有言语,五郎岂得违逆!”岳飞被逼无奈,只好跪下哀求道:“明日我便将出师,只求二姐通一线路。”
双方正僵持不下,姚氏从里屋走出:“五郎,你身系大军之重,如何可以不安心军务?听老身言语,待凯旋而归,母子方得会面!”言毕,拉了岳铃進屋,“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岳飞泪如雨下,接连叩头三次,方才起身离开。
李娃卧房,岳飞追问:“妈妈怎生的,孝娥须从实道来!”李娃说:“阿姑今日惟是小疾,然而阿姑之意,便是教你不得辜负朝廷委寄,不得以她小疾为念。鹏举若是孝顺,须念阿姑苦心,尽智尽力于军事。”
岳飞向李娃长揖:“我去之后,全仗孝娥与众家人伏侍妈妈,请受我一拜!”李娃还礼道:“奴家与众人敢不尽心竭力!当前又值炎夏时节,暑气逼人,奴忧你目疾发作,故已备得眼药,出师之后,须每日洗目。”岳飞说:“感荷孝娥。”
李娃说:“去年三妹十五岁,我们已为她行得笄礼。今年张衙内与祥祥已是十六岁,亦已行得冠礼。阿姑之意,她喜爱三妹,欲教祥祥娶新妇,早得孙儿。”岳飞说:“我以为三妹当与张衙内议亲。”李娃说:“奴岂不明白鹏举心意?然而三妹与祥祥,堪称青梅竹马,奴家已知其意,阿姑亦执意教祥祥与三妹议亲,鹏举不得违背母命。”
岳飞说:“然而祥祥不得早于张衙内议亲。”李娃说:“奴家已与姆姆体探得,陈知州有一女,亦是行年十六,资质庄重,容貌秀丽,合宜时可议亲事。”岳飞欣然道:“张招抚是文士,陈知州亦是文士,两家议亲,门当户对,足慰张招抚的忠魂。然而张衙内与三妹皆是忠臣遗孤,婚礼不得简慢,可在大军凯旋之后成婚。”
李娃说:“姆姆丁忧已满,切恐亦不当长期寡居。依奴家猜度,她似对张太尉有心。而张太尉妻女自在平定军一战亡殁,至今亦未再娶。鹏举合宜之时,不妨体探张太尉心思。”岳飞说:“张太尉与我情同手足,亦早被妈妈视同义子。倘他与六嫂结合,诚是一件美事。”
3
蕲州城外教场,岳飞誓师。一方土坛之上,“精忠岳飞”的大纛高高矗立。岳家军十军列成方阵,十军之前各立一面绣有本军军号的军旗。全军将士俱著绯红色的崭新军衣,俱持明亮耀眼的重兵利器。
岳飞骑铁鬃骅,手执铁挝,以军礼進入教场。于鹏、孙革与王敏求等,也都执剑骑马相随。岳飞向众将士高喊:“我当与诸君,同仇敌忾,赴汤蹈火,有進无退,誓复襄汉!”众将士同声呐喊:“哀兵必胜,义兵必胜!”
岳飞阅完全军,下马登上土坛,亲自挥舞“精忠”大旗。张宪和孙显的前军为先导,九军依次出发。土坛上,江州知州陈子卿说:“王师如此雄壮,必定锐不可当,马到成功!”
李若虚泣道:“如若八年前有此良将,有此雄师,岂得有靖康之耻?而我胞弟李若水,亦不会亡身于虏营!”
待得背嵬亲军出动,岳飞来与李若虚等人告别。李若虚说:“下官离行在之前,君相尚以出师为忧。今日得见鹏举用兵行师,所忧已不复存在。”岳飞肃然言道:“吴节使已在仙人关痛击四太子,大振国威。下官料得此回与伪齐军周旋,必定胜券在握,然亦不可轻敌。”
陈子卿说:“下官在江州,自当看觑岳制置全军老小,专候捷报。”岳飞说:“感荷陈知州。”随即与众人行礼告别,而后下坛上马,与四名干办官及都训练霍坚,随背嵬军出发。
鄂州江边,岳飞大军依次渡江。于鹏带鄂州知州刘洪道等三人来到岳飞面前,刘洪道说:“岳制置行军辛劳,下官聊备杯盘与薄酒,欲与岳制置洗尘饯行。”岳飞说:“感荷刘安抚厚意,然而下官王命在身,须是急速渡江。待日后凯旋,再入城拜会。”
刘洪道说:“既是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国家患难至深,今已见得否极泰来。西有吴节使,东有岳制置,俱是国之干城,下官极是仰慕。”岳飞说:“吴节使威震南北,下官不足以并论。”
刘洪道说:“岳制置不须过谦。五年前,下官受命守明州,不能与城池共存亡,以致全州百姓惨遭屠戮,至今深以为恨,深以为悔,惟愿稍赎罪过。虏人南侵,已是十年,今日方见得岳制置出师反攻,系国家荣辱安危甚重,下官义当全力襄助。”岳飞说:“改过不吝,便是君子。下官此回出师,亦是仰仗刘安抚全力应援。”
刘洪道手指身边二人说:“此是属下崔邦弼、颜孝恭二统制。”二人对岳飞施礼:“参见岳制置。”刘洪道说:“如今你们便隶属岳制置麾下,须是恭听号令,效力用命!”二人齐道:“遵命。”岳飞说:“第一便是严守军律,不得骚扰百姓,践踏庄稼。待我统军济渡后,你们率本军接续济渡。”二人又道:“遵命!”
岳飞与刘洪道等人揖别,和于鹏、孙革等人登上渡船。船到江心,于鹏凝望滔滔江水,突然感慨道:“宗留守病逝时三呼'过河’,我们六年前放弃旧京渡江,尚是记忆犹新。孰料到得今日,方得重新渡江!”岳飞激昂言道:“此回不擒逆贼,不得旧境,委实愧对宗留守与张招抚忠魂,我誓不再涉大江!”
4
郢州城下,时值正午,岳飞和部分将领、属官一面吃干粮,一面骑马环城侦察。于鹏说:“伪齐知州荆超,号称'万人敌’。当前城中粮草充足,有上万兵马。刘楫任知县,兼当谋主。还有一名女真千夫长,名叫尼忙古合喜,率领七百余名女真兵壮胆。”
岳飞鞭指一座敌楼说:“如今州城水涸濠浅,城墙不高,东北角尤其低矮。倘若先用火炮、火箭焚烧,再命军士累肩登城,鱼贯而入,必可破城。”稍顿,又对徐庆说:“徐太尉可率右军埋伏此处,待各军攻城时,你率本军偏攻东北。”徐庆说:“遵命。下官誓当统本部率先突入城中!”
到得城南,岳飞对张宪说:“伪齐军兵,俱是中原赤子,张太尉可率轻骑到城下劝降,先礼后兵。”张宪说:“遵命。”
张宪率五十名重甲骑士,直驰富水门下,齐声高喊:“请城上将士叙话!”稍顷,荆超、刘楫和尼忙古合喜登上城头。张宪单骑逼近:“城上将士听着,你们本受圣朝厚恩,不幸遭虏人威胁,驱从刘豫。如今王师兵临城下,你们当知逆顺,及早归正,方是正理!”
刘楫高喊:“今日便是各事其主,何须妄言?郢州城兵精粮足,有金汤之固,你们些少兵力,怎生破得!”话音刚落,荆超弯弓搭箭,瞄准张宪发射。张宪眼疾手快,持铁锏拨落箭矢,拨马驰回。岳云却乘机飞马直前,向城上回发一箭,也拨马驰回。荆超急忙躲避,却正中右肩。荆超大怒:“他日当擒得射箭之人,碎尸万段!”
张宪回营向岳飞报告:“今日岳保义射敌立功。”岳飞说:“儿子惟是射箭而已,岂得言功?”转而吩咐孙革:“此事不须记功。”李启進来报告:“粮运迟缓,军中粮食仅供得明日两餐,下官当亲去催粮。”岳飞说:“你且速去!”张宪说:“粮食不济,切恐难以攻城。”
岳飞握拳言道:“两餐饭便足可攻城,当下令军中,以明日已时破城!”随即下令:“寇太尉率后军潜行,到郢州城东北,如若徐太尉右军入城,便统本军继援。崔统制、颜统制二军,在敌人出城逃跑时,中途拦击。”众人齐道:“遵命!”
次日,骄阳初升时,岳飞在城南督战。岳飞令旗一挥,岳家军从南、东、北三面同时攻城。双方均用矢石对攻,突然,一大块炮石落在岳飞面前,距离不过二尺。于鹏、孙革、王敏求、霍坚等人,无不为之惊避。岳飞却纹丝不动:“不须惊,我便在此号令各军,不得后退一步!”
郢州城头,刘楫对荆超说:“我观赵氏军伍,在城南兵势最为厚重,我们须在城南督战,以防有失。”荆超说:“便依此议。”当即下令:“重兵调集城南两门!”
交战约一个时辰,徐庆右军骤然出动。火炮、火箭射出,东北角楼立即燃烧成一个大火柱。右军将士很快跨过齐膝深的濠水,冲到城边搭成人梯,踏肩登城。他们在城头杀散敌人,又向西方和南方扩张战果。徐庆、庞荣登城,又麾兵下城,突入城里。寇成后军接踵而入,城北、城东、城南的岳家军也乘胜登城。众将士大呼:“投拜者不杀!”伪齐军士纷纷扔下器甲,坐地投降。
尼忙古合喜率几百金军,企图从城北突围逃跑,却遇王贵指挥中军,用箭雨将他们射杀。荆超无法突围,又身中几箭,只得退到城西山岗。眼望宋军源源不断逼来,不由仰天长叹:“没擒得昨日射箭之人,今日却将为人所擒!我号称'万人敌’,尚有何颜苟存?”言毕,纵身一跃,跳崖自尽。
岳飞進入郢州州衙,王横将刘楫押来。刘楫跪地叩头:“乞岳制置恕我一命,便是再生父母!”岳飞怒道:“倘你昨日劝得荆超归正,便当使多少生灵,免于锋镝之戮?如今既已血流成河,你实罪大当诛!”刘楫辩解道:“只为虏人千夫长在城驱迫,我等不得归正。”岳飞说:“虏人不过数百,你与荆超如若诚心归正,正可杀掉他们,而后出城投拜。事已至此,岂得容你巧辩!”随即下令:“将这厮推出,南向斩首,号令城门,以为叛国投敌之戒!”
刘楫被押出,李道说:“初战告捷,便似滚汤泼雪,岳制置煞是用兵如神!”岳飞说:“用兵须知强弱与坚瑕。昔年唐太宗用兵,观察敌阵,便知其何处是强,何处是弱。亲统马军乘敌之弱,又出阵后反击,敌人无不溃败。攻敌之瑕,则坚者亦瑕;善攻者,敌不知所守。此回徐、寇二太尉统军攻敌之瑕,便能一举破贼。然而初战虽是告捷,须知骄兵必败,万不可因此轻敌。”
张宪说:“如今已有初胜的军威,逆贼重兵在襄阳府,不在随州。下官不才,愿分军前去随州。”岳飞说:“此亦是一说,不知哪个太尉愿与张太尉并力?”徐庆应声说:“下官愿与张太尉同行。”
岳飞对李道、崔邦弼、颜孝恭说:“李太尉久在随州,熟知地理,可与崔、颜二太尉率本部马军同去。”又对于鹏说:“于干办亦当随行,以便及时关报机宜。”于鹏、李道等人齐道:“遵命!”
张宪说:“郢州与随州之间,有大洪山,山势高峻,不利行军。不如取道襄阳府宜城县界,然后东向。”岳飞说:“此说正合我意。依目前兵势,便是全军去随州,亦须防襄阳府贼兵增援。不如先进军宜城县,然后分兵。占得县城,一足以拱护郢州,二得以阻绝李成救援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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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城县衙,岳飞对众人说:“宜城守军闻风而逃,然张、徐二太尉進攻随州不利,我当亲率背嵬军前往增援。”牛皋说:“下官知得随州城地势,愿率本军前往,必可一鼓荡平。”众将面面相觑,显得难以置信。王贵说:“张、徐二太尉乃是本军第一等战将,他们围攻一月,亦无法攻破随州,牛太尉何能马到成功?”
岳飞说:“牛太尉必是有所谋划,不妨明言。”牛皋说:“下官曾去随州,此城周长仅四里有余。李太尉任知州时,曾调发夫役,修浚得城高濠深,故难强攻。下官去后,须相度形势,以巧计破敌。”岳飞说:“便请牛太尉一行。”牛皋说:“下官率左军出发,只须带三天口粮。”众将更觉惊奇,独岳飞微微颔首。
随州城下,张宪营寨,牛皋问:“张太尉,近日可攻城否?”张宪说:“惟因初攻不利,士卒伤亡甚众,我们便暂停攻城,转修炮具、云梯等物,以备再用。”牛皋问李道:“李太尉,你动用夫役修浚城濠,当知何处易攻,何处易守。”李道说:“随州五门,惟南门土墙稍低,北门最厚。然而官兵初攻南门,贼兵防拓甚严,因而不利。”
牛皋说:“此便是攻敌之所必备。张太尉何不用声东击西之术?”张宪猛然醒悟,当即下令:“李太尉在城南多设炮具,示贼兵以欲攻之状。崔、颜二太尉率本军把截东、西,我与牛、徐二太尉专攻城北。”
次日天色未明,随州城北,岳家军四十具炮架开始大量抛掷砖石。军士用事先准备好的大批土袋,很快填平五处城濠。在激越的鼓声和喊声中,十八座云梯先后搭上城头。岳云作为第一批冲锋部队,连爬带蹿,首先登城。他抡枪接连刺杀几名敌人,又率众将士杀下城头,打开北门。前军、左军和右军,立即潮水般涌入城里。
(旁 白:岳家军闪击郢州、随州成功,震动刘豫小朝廷。刘豫调拨三万五千人马,促李成進击岳飞。岳飞也率大军沿汉水支流襄河西岸北向,寻求与李成决战。双方在清水河岸相遇。)
清水河岸,岳飞、李成列阵对峙。王贵说:“此番李成增援,率众四万;然昨日前锋失利,已是士气大挫。末将愿为前锋,再破敌虏。”岳飞手指敌阵笑道:“李成屡败于官兵,我以为他败后必当有所长進,岂知愚暗如旧。步卒之利在险阻,马军之利在平旷,岂知那厮左列马军于河岸,右列步卒于平地,此便是败势。”
随即下令:“王太尉率三千长枪步卒,先击李成马军。牛太尉率三千马军,先击李成步兵。张、徐二太尉率本军,突击李成阵后。”
李成抢先发动進攻,左翼骑兵沿河岸、右翼步兵沿平地,分别進犯岳家军阵的两角。岳飞神锏一指,强弓硬弩齐发,先后击退两路敌人的冲锋。王贵、牛皋乘机分兵两路反击,王贵率长枪步兵猛击敌骑,先刺敌马,后杀敌兵,伪齐骑兵乱成一团,很多人、马被挤到河里,激起无数浪花。李成步兵更在牛皋骑兵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张宪、徐庆两军又同时向敌人阵后发动攻击,岳云骑逐电骠,第一个大呼陷阵。岳飞亲统大军继上,李成急率二百亲骑逃遁。
6
襄阳府城,岳飞召集众人计议。张宪说:“朝廷闻知虏、伪军集结,便生惶恐之意,教我等持重用兵,保守得襄、郢、随三郡即可,唐、邓、信三郡可弃而不攻。然依下官之意,此回北征,岂得半途而废?唐州等三郡,决可攻取。”王贵说:“岂但可攻三郡,若是乘胜進击,更可长驱旧京开封。”众将齐道:“我等均同此议。”
岳飞说:“倘若弃三郡于不顾,便是愧对此次使命。然而朝廷明令,不得取六郡之外一寸土地。今日之事,不患难于攻战,而患难于把截。京西一带久经战祸,地荒人稀,城廓坍废,而粮饷难于运输,屯驻不得大军。若只布置些少兵力,又忧虏、伪乘虚卷土重来。”
张宪说:“如若大军回江州,襄汉六郡便有得而复失之忧。如若大军進驻鄂州,分兵防守各州,便是无虞。”
王贵说:“大军驻鄂州,虽是得以兵势相援,漕运相济,然若意在進取,尚须招集民众,兴置营田,此是长久足食之计。”
岳飞说:“下官当以众太尉聚议之意,上奏朝廷。如今已近七月,秋高马肥,正是虏人善战时节。探得金虏万夫长刘合孛堇已统兵渡河,李成虽是兵败,却在邓州一带扎立硬寨。刘豫又勾抽陕西之兵前来,意图负隅顽抗。欲取三郡,势须以邓州为重;而不与虏、伪大战,便不得攻取邓州。”稍顿,又对王贵、张宪说:“我近日目疾发作,难以上阵。此回攻取邓州,便请王、张二太尉统兵前往。今命王太尉任本司提举一行事务,张太尉任同提举一行事务。此后我如不在军,便由王、张二太尉代策代行,主张军事。众太尉须听二太尉号令!”
岳飞转望徐庆,徐庆忙说:“下官遵命,愿听二太尉号令!”众人齐道:“愿听二太尉号令!”岳飞说:“此回攻取邓州等三郡,便听王、张二太尉悉心谋划。”王贵、张宪齐道:“遵命!”
岳飞住处,于鹏说:“此次岳制置眼疾,并不似往日严重。”孙革说:“我料岳制置之意,在于忠孝两全。”岳飞说:“二位煞是我的知己。我思虑已久,一旦此战胜利,便向朝廷提出辞呈。”
于鹏说:“观岳制置之意,将来神武后军的统帅,无非是在王、张、徐三位太尉之中遴选。依我之见,王太尉谋略稍强,有时却胆气不足;张太尉果敢,恰可弥补王太尉的缺点;徐太尉在谋略方面,又稍次张太尉。”
孙革说:“此次让两人统兵,恰可考验两人的用兵方略,亦可提高两人在军中的威望。”岳飞笑而不语。
襄阳府衙,岳飞同于鹏、孙革坐衙。上午,王贵来说:“根据探报,我与张太尉即将召集众将讨论军事方略,谨请岳制置参与。”岳飞说:“下官眼疾待养,你们讨论便是。”
下午,张宪来说:“我与王太尉根据众将计议,已制订一套進攻方略,今向岳制置汇报。”岳飞说:“既是二太尉主张,你们施行便是。”
张宪去后,于鹏说:“岳制置竟无半点忧虑?”孙革说:“岳家军今非昔比,众将无不敢战,无不善战,何惧虏、伪联军?”岳飞笑道:“我们呷茶,静候战报便是。”
稍顷,军士源源来报:“王太尉率中军、右军、左军、后军和背嵬军作正兵,取道光化县,向邓州西北方向挺進。张太尉率前军、踏白军、选锋军、破敌军和颜孝恭军作奇兵,取道邓城县横林镇,向同一目标隐蔽行進。”“王太尉军在邓州城西北三十里外扎营,李成军三次冲锋,均被击退。”“金军侧击,逼近我军方阵。徐太尉率长枪手与刀斧手突出,双方激战正酣。”
于鹏说:“此时不用奇兵,更待何时?”孙革说:“我料张太尉便将现身。”话音才落,军士又报:“张太尉及时赶赴战场,兵分两路,一路直捣敌寨,纵火焚烧;一路突击金军,所向披靡。”“王太尉指挥全军反击,伪齐溃不成军,八千金军大部被杀,万夫长尼忙古刘合身中三箭,狼狈逃窜。”“邓州城破,岳保义率先登城。”“官军乘胜進击,李太尉占唐州,崔统制占信阳军。”
于鹏说:“三郡克复,二太尉又待如何?”孙革说:“该当有一番争议。”岳飞笑道:“张太尉主张直驱东京,王太尉当主张静候命令。”言毕,张宪、徐庆進来。张宪说:“如今大破虏、伪,业已收复三郡。该当乘胜進军,直抵旧京!”
岳飞长吁一声,取出两份书札:“此是刚刚递到前沿的御旨与省札。我与孙、于二干办多夜辛苦,上奏上书,然朝廷每次重申严令,我们不能不遵禀。”徐庆说:“此便是痛失良机,殊为可惜!”岳飞说:“王师苦战三月,亦是疲惫,而且转运粮饷艰难,不如暂时罢兵,且待日后兵精粮足,然后长驱中原。”
张宪说:“如是李相公主持朝政,岂容刘豫苟延残喘?”于鹏说:“昨日得李相公书信,备述勉励王师立功之意。可惜他如今闲居福州长乐,有志不得伸,有才不得展。”岳飞对张宪、徐庆说:“既是朝廷命我回师鄂州,江州老小十余万人移居,岂是易事?二太尉且休息一日,便与于、李二干办启程,前去江州。”张宪、徐庆齐道:“遵命!”
岳飞对张宪说:“我等原议凯旋归得江州,便与张衙内及祥祥同时成亲,如今我既归不得江州,张衙内的婚事须得相机行事,便请妈妈、姆姆与张太尉做主。”张宪说:“遵命。”岳飞转向李廷珪:“出师之前,我曾与东林寺慧海长老辞行。此回须请李干办传书信一封,以致请安之意。另请长老纠合江州诸寺观,为阵亡官兵做道场。纵是虏、伪亡魂,亦须为他们另做道场。”李廷珪说:“遵命。”
徐庆说:“我们与岳保义同来,他在外等候参拜。”张宪说:“自北伐以来,岳保义勇冠三军,屡建奇功,军士们因此称他'赢官人’。”岳飞蹙眉道:“军中岂得如此称呼?儿子乳臭未干,岂不滋长他骄慢怠惰之心!张太尉,他既在你军中,你尤须严加管教,切不可稍有纵容。”徐庆说:“岳制置且安心,下官与岳保义同行,邓州大战,他虽是军功第一,而盛誉之下,却是恭谨谦虚如初。”
王横入报:“今有江东、淮西刘宣抚麾下郦统制率五千人马,到得府城,言道奉命前来犄角。”徐庆冷笑道:“五年前,我等便已领受刘光世的犄角,不料今日他又故伎重演!”张宪说:“襄汉已见平定,郦琼却执意逗留,行军三月。”
岳飞说:“不可。我们与刘光世、郦琼同朝为臣,国难当前,惟有齐心合力,无分彼此。刘光世无臣子同僚之义,我等却不能以不义待之,何况郦统制又是我的同乡。”孙革叹道:“此委是大义!”张宪说:“岳制置胸怀如此,故土何愁不复?”
岳飞盛情宴请郦琼,郦琼说:“岳制置用兵行师,委是天下少见,以此所向克捷,立得大功。”岳飞说:“下官惟是禀承君相睿旨,恢复得区区六郡,何得言功?惟愿他年他月,与刘相公共同举兵北伐,收复你我的相州故里,直指燕云,方得稍释天下人的重责,亦无愧于臣子的职事。”
郦琼大惭:“下官部曲千里远涉到此,而寸功未立,不知何处尚有敌情,下官愿备驱策。”岳飞说:“主上与朝廷命我不取六郡之外寸土,如今六郡全复,委实别无敌情。然而本军将士知有刘相公军为后援,故能成此薄效,郦太尉军亦非无功。下官自当上奏,乞主上特降睿旨,与郦太尉军先行推赏。惟愿他时长驱中原,我得与刘相公犄角,共成大功。”
郦琼深受感动,离席向岳飞长揖:“凡事可一而不可再,可再而不可三。五年前在承州、泰州,今日在襄阳府,我不得与岳制置并力,此后决无第三回!”
岳飞忙起身还礼:“郦太尉不得如此,我与郦太尉有乡亲之义,如今故土沦陷,今后惟有同心同德,同袍同泽,共赴国难,报效国家。”
郦琼还席就坐,感慨言道:“如今主上恩养得五六大帅,倘若人人如岳制置,又何愁强敌不灭?下官在刘相公麾下数年,每当发兵,他必是身居千里之外,美其名曰'持重’;用兵行师,惟是委任王德与下官。幸有一小捷,却是刘相公升官。”岳飞不语,郦琼又说:“岳制置每战必亲临行阵,所以士卒用命。”
岳飞说:“武将亲临行阵,固然可以激励军兵,然军中诸多积弊,如将亲故窜名战士之中,虚报军功,黩货无厌,克扣军士,私役军士之类,皆足使部曲离心离德,临阵便难效力。国家养兵数十万,原以为安民,而军伍所至,往往奸淫掳掠,形同盗贼,端的教人痛心。”郦琼沉默许久,才说:“岳制置所言,深中要害,委实令人敬佩。”
7
鄂州城东郊,岳家军凯旋。当地百姓设香花鼓乐,欢迎大军。刘洪道亲到江边迎接岳飞:“岳制置大军屯驻鄂州,实是本州的造化。下官今夜聊备薄酒,为众将庆功。”
岳飞却回绝说:“王师惟是收复襄汉六郡故地,若是庆功,岂不教有识之士耻笑?况且乱离之后,百姓艰苦,官府尤须厉行节约。然而下官与众将、属官,误蒙刘安抚厚爱,惟有感激而已。”
刘洪道愈加敬服:“下官已是久闻岳制置的贤名,以为是一国之将。然而今日方知,岳制置煞是天下之将!”
巩三妹卧房,岳云说:“我自邓州战胜后,到得襄阳府。阿爹言道,官家圣恩优渥,我未曾做得无品与从九品武官,又年未成人,便径直超擢正九品保义郎。国家官爵、俸禄有限,岂得滥冒,而况军兵们奋身血战立功,亦仅升得一、二、三官资。此回我所得战功,如是不报,则有负圣恩;如是皆报,便是有负将士。故只报随州军功。”
巩三妹的脸色渐变:“我一向对义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他却不免委屈祥祥。”岳云忙劝解道:“此亦是阿爹苦心。方今军中弊端重重,许多做大将、统制的,常将自家的亲故窜名军中,滥报战功,侥冒官爵。阿爹本为力矫此弊,我们亦须体谅。”巩三妹回嗔作喜:“官爵惟是身外事,祥祥平安回家,便是第一可喜。”
卧房,李娃等到深夜,才见岳飞满面忧郁而回。李娃问:“鹏举因何烦恼?”岳飞说:“妈妈病痛加剧,教我心如刀绞。”又向李娃长揖:“我离家近半年,孝娥伏侍阿姑,抚育子女,主持张衙内婚事,又关照众将士老小,极是辛苦,请受我一拜。”李娃还礼说:“鹏举不负朝廷委寄,亦足教奴家快意。”
岳飞说:“惟有一事,尚须有劳孝娥,教你不得休息。”李娃问:“何事?”岳飞说:“孝娥须为我草奏,乞官家允我辞职离军,伏侍老母。”言毕,欲哭无泪。李娃取来文房四宝,在油灯下沉思半晌,抬头说:“鹏举如若请求辞职离军,切恐官家不允。不如以告假为名,方是顺理成章。”岳飞说:“孝娥所言极是,此是我思虑不周。”
8
临安宫殿,天色未明,宋高宗惊叫一声醒来。吴才人忙问:“官家莫非又做噩梦?”宋高宗说:“朕梦见金虏直捣临安,西湖水被鲜血染红!”吴才人说:“二相坚称岳飞必胜,吴节使亦在仙人关大败金虏,官家不必惧它。”宋高宗说:“吴玠军可在山地大败敌人,岳飞军却是在平原与金人交锋,并无胜算。朕尚须天天乞求观音大士保佑。”
突然,冯益在阁外大声报告:“启奏官家,岳飞命王贵、张宪统兵到邓州,大败番、伪军数万,已复得邓州,唐州、信阳军亦旦夕可下。”宋高宗和吴才人听得,同时笑逐颜开。吴才人说:“官家,可知观音大士煞是灵验!”宋高宗说:“岳飞在平旷之地破得番兵,朕自此便可高枕无忧。”
朝堂,宋高宗召宰执面对,朱胜非与赵鼎俱有扬眉吐气之感。宋高宗说:“朕虽素闻岳飞行军极有纪律,未知他能大破虏、伪军,此亦是二卿奏举用将之功。”朱胜非说:“陛下圣算,坚定不移,臣等惟是仰承而已。”胡松年说:“惟因岳飞有纪律,所以能破贼。若号令不明,士卒不整,方自顾不暇,缓急安能成功?”
宋高宗说:“将臣立功,朕岂得吝于重赏?卿等可拟一节镇,与岳飞建节。”胡松年说:“臣等已经计议,广南西路融州清远军尚无人建节,依祖宗故事,节度使可先授小镇,然后中镇,最后大镇。”宋高宗说:“甚是!便授岳飞清远军节度使,可下学士院起草建节制词,命太常寺排办旌节。”朱胜非等齐道:“遵旨!”
宋高宗说:“岳飞收复襄汉,粘罕闻知必怒。卿等须讲究秋防,倘虏人尚敢南来,朕当亲率诸军迎敌。如若远避泛海,又何以立国?”胡松年说:“臣等已下令诸将,严密防拓,必是有备无患。如虏人再犯,须教他们片甲不留。”
宋高宗说:“然而依朕所料,南北终归于和,天下方得太平。朕亦当一面严备,一面遣使。今年吴玠与岳飞先后大捷,教虏人不得轻视大宋,尤其利于和议。”
胡松年说:“臣误蒙陛下器使,曾出使北疆,备知虏人并无言和诚意。而况陛下又遣章谊、孙近出使,近日方归,亦是未得要领。”宋高宗说:“若要和议成功,自须频遣使节。卿等可各举四人姓名,待朕亲擢。”朱胜非、赵鼎说:“臣等领旨。”胡松年望他们一眼,也只得说:“臣领旨。”
9
姚氏卧房,岳飞正伏侍老母,张宪春风满面而来:“朝廷特封岳制置为清远军节度使,今命李寺丞乘船前来鄂州授节。”女眷们发出一阵欢呼,姚氏也欣喜言道:“老身不料五郎竟做得节度使,此乃官家天地之恩,亦赖岳家祖宗积德。”
岳飞面露尴尬和不安神色,心头不由暗语:“料得朝廷并未俞允我的辞呈。”姚氏看他僵立,不由催促道:“李寺丞是故人,五郎岂得简慢?可速去迎接。”岳飞只得说:“孩儿便去。”
鄂州江边,授节仪仗次第下船,龙、虎两面旗打头,五类八件旌节一律使用黑漆木杠,装饰精致而威武。从江边到岳家军营,百姓观睹如潮,岳家军将士人人喜笑颜开。李若虚率一行执擎人员,从鄂州城西清远门進入制置使司。
岳飞等人出迎,大家到大堂就座。李若虚说:“下官此回携老小前来,只为奉朝旨,赴任制置司参议官。自今以后,我便与众太尉朝夕相处,共商军事,共济国事。”岳飞大喜:“下官仰慕洵卿已久,诚如大旱而盼霖雨。今日煞是喜出望外,切望洵卿日后不吝赐教。”又说:“下官已是上奏,乞许告假,侍奉老母,将本军人马,暂令王、张二太尉主管,不知朝旨如何?”
众将不知岳飞上奏告假之事,无不大吃一惊。王贵说:“岳制置使不得,下官与张太尉主张不得一军。”众人也纷纷附议:“委实使不得!”李若虚说:“下官离行朝时,尚不知鹏举上奏乞假。舟船到江州顿泊时,方得朝廷急旨,以为如今正值秋防,不允鹏举在假,并不得再有陈请。”言毕,取出几份省札,递与岳飞。岳飞看后,沉默不语。
李若虚说:“官家特授鹏举清远军节度使,如今下官已将告命与旌节执擎到鄂州,请鹏举领受。”岳飞当即东向跪拜,李若虚念道:“岳飞精忠许国,沈毅冠军,身先百战之锋,气盖万夫之敌。机权果达,谋成而动则有功;威信著明,师行而耕者不变。久宣劳于边圉,实捍难于邦家。有公孙谦退不伐之风,有叔子怀柔初附之略……振王旅如飞之怒,月三捷以奏功;率宁人有指之疆,日百里而辟土。慰我后云霓之望,拯斯民涂炭之中。嘉乃成功,茂兹信赏:建旄融水,以彰分阃之专;授铖斋坛,以示元戎之重。全付西南之寄,外当屏翰之雄。开茅社于新封,锡圭腴于真食,并加徽数,式对异恩……钦于时训,其永有辞。可特授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依前神武后军统制,特封武昌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食实封贰百户。主者施行。”
岳飞接过官告:“谢主上隆恩!”又对李若虚说:“下官误辱圣恩,岂得叨冒宠荣,委实惶恐,不敢领受,自当上奏辞免。惟望洵卿察下官至诚,实非矫饰。”言毕,将官告交付刘洪道:“刘安抚,乞将此告命暂归鄂州军资库寄纳。”刘浩道迟疑片刻,接过官告说:“下官体察岳制置至诚,暂且受纳官告。然而官家圣恩浩荡,不得反汗,切恐岳制置难以辞免。”李若虚说:“下官持旌节到此,极是不易,如今执擎人众在外等候授节。既是岳制置不受,亦须另设节堂,候他日官家下恩诏,另行授节礼。”
岳飞面有难色,转望刘洪道。刘洪道对于鹏、孙革等人说:“国朝制度,旌节不得寄纳,请诸干办在制置司设节堂。”于鹏、孙革等人响亮言道:“遵命!”
鄂州江汉亭上,岳飞、李若虚一行观望江景。于鹏说:“从江汉亭、烟波亭俯瞰大江与汉水,景致最佳。”众人凭栏北望,感觉锦绣山河明媚动人,不觉心旷神怡。李若虚手指北方:“江之北便是河,河之北便是燕山,十年征战,万千劫难,他年他月,誓须收拾旧山河!鹏举区区旌节,何足为重,何足为贵?却须以社稷安危存亡为重,万姓休戚祸福为贵!”
岳飞默听,并不应答。良久,径对王横说:“且取文房四宝。”孙革问:“岳制置必是心有所感,欲赋诗词以言志?”岳飞不语,只当众人之面,在石桌上展开宣纸,一气呵成,挥毫写下《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破山河,朝天阙。”
写毕,李若虚念诵一遍,激动言道:“鹏举忠愤激烈之豪情,慷慨报国之壮志,流自肺腑,溢于言表,煞是千古绝唱!”于鹏反复吟唱,却说:“世俗所传《满江红》曲律,均不足以承载岳制置的壮怀,待下官另谱新曲。”
稍顷,于鹏用新曲高歌。歌毕,孙革拍手叫绝:“唐人军中便有凯歌或从军行,下官最喜岑嘉州的凯歌。如今岳制置的《满江红》,便当做本军长歌,用以激励士气!”
(旁 白:襄阳大捷,战略意义极重,从此控扼长江上游,东可進援淮西,西可联结川陕,北可图复中原,南可屏蔽湖广。此后岳飞立即上书,主张一鼓作气,以精兵二十万直捣中原,恢复故疆。虽宋高宗所需,仅在把截长江防线,然而《满江红》一词,言自心声,歌自肺腑,非岳飞不能道出,非岳家军不能承载。此后,这一壮烈誓言,跨越一个又一个世纪,世世代代在炎黄子孙的心灵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