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壶
爸有只旧壶,紫砂的模样。
是否货真价实先不去管它,反正据说是远在台湾的爷爷用了一辈子的物事,十几岁时给团长当警卫,团长战死前就把这壶给了爷爷,爷爷也就一直带着,战缅甸打腾冲都没舍得丢下。当年没有动车没有飞机爸一路晃了百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纸包纸裹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甚是羡煞了村里人。爸疼惜了一辈子,儿子都没被他如此这般的天天捧在手上。
那疼惜,让儿子很嫉妒。
紫砂如漆如墨,摆在橱窗里的那种我看过多次,都是乌漆漆的磨砂感,这壶却不,爷爷的长官磨了几年,爷爷又摩挲了一辈子,爸再接再厉,珠圆玉润的壶身上像有光在闪。
那壶陪了爸好多年,一直在掌指上亭亭玉立着,从自行车到小汽车,车越坐越小,头发越来越白,壶越磨越亮。
我说,紫砂有什么好,黑漆漆一块土罢了,所谓高贵不过人云亦云,玻璃杯也蛮不错,剔透,明白,哪像这壶,遮了个严严实实,多好的茶倒进去都煮成了汤。
爸就笑:人活一世,是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有些内容,还真得自已个儿藏好喽,就像这壶好茶,永远不要和别人分享。
摇头,不懂,活着就是要光鲜给人看,藏着掖着干嘛啊腰杆一挺五尺的汉子,怎么还就像把破壶了?
爷爷去世时骨灰隔着台湾海峡带不回来,爸捧着这壶在家后坡上找了块地圈出坟,坟里空空如也,爸坐了三四天,不吃饭,架了炉子烧水冲茶;奶奶躺了半个月才咽气,爸甚至把烧水的铁皮壶搬到炕边;进城通知书上被爸激动的手洒了水渍,到现在还依稀可辨是家乡特有的茉莉花茶;爸养的鸟每一个都享受过那香得腻人的茶汤;偶尔写字画画,不用水湿墨而是倒茶,于是画上虽不见得就有茶香四溢,却涸了不少暗黑的垢色。那回就说,用水开墨吧,颜料都不纯正了,爸回头瞪眼:纯正,你懂什么叫纯正?
父亲越老,壶就越亮,亮得像爸秃了的额头。有次我说,爸,给你好好洗洗吧,垢太厚了,像长了苔。爸就立了眼,“我和你爷爷这百十年的几辈子就都在这里了,规矩着不走样,从炉里烧出来啥样,到碎到死,还啥样。”爸正画一片竹,抬头瞄我一眼,晃晃手里的笔,“这壶上的垢,像不像这管羊毫?吃足了墨才有些正经样子。”
至于那垢,就让它呆着吧,有垢说明壶老了,老了总要起些皱,你小子这几十年还不如一把壶见多识广。爸最后说。
少年子弟江湖老。壶老了,日子也老了,像原来吃足了墨的羊毫,一笔一划熬得干了,纸上深深浅浅都是划痕,墨却没了,爸已经没力气倒上几滴茶水润笔开墨了。临终,爸无力发声,只是遥遥地指了指那壶,又指了指我。
壶与垢不过如此吧:日子总会剥离一些什么,以便我们越走越轻;又会留下一些什么,让我们越走越重。很多岁月的沉积,就如这黑黑的茶垢,不是清理不掉,而是我们根本就没动清理它的意思。那些垢毫无光泽却天然的厚重,与壶一起像一匹织物的经和纬,彼此联系又彼此纠缠,不可分的渗入彼此的生命,禁得住泡,耐得住寂寞,任那日子一遍遍磨,不发霉,却诗意渐生,措词优美。
那是一辈子的印记,弃不开。
垢让那壶不再年少轻狂,不再单薄尖锐,它隐瞒着一切又沉淀着一切。旧壶里淀刻着一场热闹的,规矩着不走样的丰满人生。
于是懂了爸为啥手不离壶了:握它在手里,如父辈的目光在背,走到哪里都安稳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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