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期 探访郭瑞金工作室

个人简介

郭瑞金,字紫白,号南泉,一九四九年生,内蒙古武川人。国家二级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地质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内蒙古书法家协会理事,内蒙古职工文联常务理事,内蒙古地质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内蒙古地矿局处长。

自治区主席巴特尔颁发聘书

也说书法的“悟”

郭瑞金

明末清初书法家宋曹在《书法约言》中就书法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志学之士,必须到愁惨处,方能心悟腕从,言忘意得,功效兼得,性情归一,而后成书。”一段话两个意思,首先是说,我们学习书法必须要下功夫,要耗尽心血,要经过一个艰难困苦的过程;然后就能“心悟腕从”,把表象的东西抛弃,得其要领,把握精髓,心领神会,才能把自己的思想、美学、性格融入书法之中,字人合一,天人合一,达到很高的境界,方能成为书法,成为书法家,而后一个过程就是一个“悟”的过程。

书法的“悟”说来简单,但要说清楚并不容易,本文仅从几个方面,粗浅的说一下“悟”。

临写中渐悟

学书法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写,不断悟的过程。从开始的蒙蒙初学到学有所成,是边写边悟,渐写渐悟的过程。凡是写字的人都有些体会,要想把字写好,须“七分苦功,三分天赋”,但也有人不同意此说法,而要“三分苦功,七分悟性”。三分和七分如何分只是一种比喻而已,或重“写”或重“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写”与“悟”相结合,缺一不可,哪个重要,因人而异。

元代大书法家康里巎巎听说赵孟頫“日写万字”并不以为然,说“余一日写三万字,未尝力倦辍笔”。大凡书法家没有一个不用功练到“愁惨处”而能成就的。传说中的“墨池”、“笔冢”就是在说不下功夫是不行的。沈尹默是中国书法界的一代宗师,对唐代正书无不学遍。《张猛龙》等北魏碑刻和唐碑的精品每碑都作了数十遍的临摹,直至俗气全消,气骨挺立,觉得腕下有力了,才悟出其规律,才开始写行草。如此大师如此的严格律己,和不懈的努力,令人钦佩。这种艰苦的“写字”过程,并不是这些大家们悟性差,恰恰说明了他们在边写边悟,练的过程也是一个悟的过程,是不断地领悟,不断地理解,又不断地否定,向更高一个层次的发展。随着功力的深厚,阅历的积淀,便会大彻大悟。

沈尹默曾说:三十年代在临了各种碑帖以后又临柳公权书李晟碑数过,柳书此碑与其跋送梨贴后,相隔只一年,便从他题跋的几行真迹得到了他的用笔法。“用它去临李晟碑字,始能不为拓洗损毁处所误。”于是他在这一阶段,对于书法的意义,有了进一步的体会与认识,因之开始试写了一篇论书法的文字,分清了五字执笔法与四字拨镫法的混淆。

唐代皇甫諟说:“功不十倍,不可以果志;力不兼两,不可以角敌;书不千轴,不可以语化……”潘伯鹰在《书法杂论》中说:写字的进步,绝非一帆风顺的。每当一段时期,十分用功之后,必然遇到一种“困境”,自己越写越生气,越写越丑。这是过难关,必须坚持奋发,闯过几道关,方能成熟。凡“困境”皆是“进境”。以前不是不“丑”,因未进步遂不自知其丑,进步了,原来的丑才被发现了,越进步就越发现。这时,你已经登上高峰了。“送君者皆自崖而返,而君自此远矣”。

在练书法的实践中,有好多东西需要我们边学边“悟”,或者说是要学到老,“悟”到老。甚至到老了,一辈子也没有醒悟,没有领会其真谛。单就“执笔”,“用笔”就够书者重复玩味。潘伯鹰在《书法杂论》中说:“持者持也,持而勿失,不可转动笔管。因为如若在写字时用手指转动笔管,则笔毫势必由于转动而扭起来,好象绳子一般,那就没有笔锋了,没有笔锋的笔画,是不成其为笔画的。”但是,宋欧阳修主转指之说,清代包世臣尤其坚持这一点,康有为也随包著书立说,流传极广。潘伯鹰认为“转笔”不正确显然太绝对。而我却认为“转笔”是正确的,必要的,也应成为一种笔法,而不能一味的否定。“转”与“不转”争论已久,没有定论。关键是能把字写好,这是硬道理,所谓“不择手段求效果”就是最好的解释。笔有千种,五花八门,字有诸体,千变万化,书法家更是个性各异,千人千面,都有自己常年写字对用笔的深刻的“领悟”怎么能以一家之言,以偏盖全。

读帖中领悟

“读帖”,或叫“观”、“看”,读帖较“观”和“看”更深了一个层次,要求更高。“观”和“看”难免留于表面,难免粗浅,不求甚解,然而读帖却是要“读”懂帖中的用笔,结构,章法,意境等等,“读”的过程完全是一个领悟的过程。

欧阳修虽不是在书法上出名的,但对书法颇有见地。他在“看”李邕书时,不甚爱好,原因是李书的“深趣”自己没有理解和体会,于是他养成了“久看”的好习惯。他在《集古录》里写了这样一段话:“鲁公喜大字,惟《干禄字书》最为小字,而其体法持重和而不局蹙,《麻姑仙坛记》则遒峻紧结,尤为精悍。把玩久之,笔画巨细皆有法,愈看愈佳,然后知非鲁公不能书也。”欧阳修的“把玩久之”能悟出法来,能“愈看愈佳”。这说明“观”,开始不一定有兴趣,只从爱好出发,但只要仔细读,认真品味,便会悟出道理来。

王羲之有一段话:“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锺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一个书法家必须广泛观看,才能兼取众长。只有读懂了众书家的书法内涵,才能提高自己的眼力,只有自己的眼力高了,才能有所领悟,才能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独创一体,才是书中之大器。

沈尹默在他的《学书丛话》中就“下笔”二字有很深的体会,三九年他在上海时把身边携带来的老七帖照片,时时把玩,对于帖中“惜无索靖真迹,观其下笔处”一语。若有领悟,不说用笔,而说下笔,这一“下”字,很有分寸。于是从七帖中所有的字,每一个下笔处,都注意到,始恍然大悟,这就是从来所说用笔之法。“非如此,笔锋就不能够中;非如此,牵丝就不容易对头,笔势来往就不合。”明白了这个道理,去着手随意临一便历代名家法书,细心地求其所同,发现了所同者,恰恰是下笔皆如此,这就是中锋,不可不从同,其他皆不妨存异。

读帖的过程就是一个分析归纳的过程,就是一个从表象直透其里的过程,就是一个从杂乱的现象中找出规律的过程,说到底就是一个由看→读→悟的过程。

“读帖”的功夫深了,离开了碑帖也能记住字的点画结构形象,说明“读”能帮助记忆,过眼而不忘,宋高宗学《禊帖》,他说:“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成诵”是“读”的结果。黄绮说:“读书成诵,诵上口头,观帖成诵,诵上笔端。”《书指》说:“取古人之书而孰观之,闭目而索之,心中若有成字,然后举笔而追之。字成而以相较,始得其二三,既得其四五,然后多书以极其旁,自将去古人为不远矣。”闭目而索,举笔而追,是使“成诵”上笔的过程。《书谱》里有“察之尚精,拟之者贵似。”一个“察”字,便是读帖由看到分析、到理解、再到领悟的过程。

我学书法体会:练什么字,你书房的墙壁、案头、床头都是其字(帖或墨迹),随时“观”,有意无意,经常“看”。或多或少,时间久了,便“察之尚精”,便会复印在脑中,成竹在胸中。

博采众长的醒悟

古往今来学书法者大体有两个途径,一种是有师长教授 ,一种是自学成才。中国的书法从象形字、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的发展过程,是一个逐步演变、进化、改变、创新的过期,祖先们亦是向祖先的祖先学习,然后传于后人,除了能一代一代的亲授外,大部分是隔代或相隔几百年或几千年的学习,学习前人的书法。龟、甲、碑、帖、书卷便是传承的媒体。因此很多人便不用找老师直接临摹碑帖而自我苦学,历经时日终成大家。由师长指点或家族传授,师承关系严谨,风格特点明显。诚然,学书法有人教更好,要少走很多弯路。但自学也有好处,是经过苦学,从“愁惨”处悟出来的,更难能可贵。陕北有一位青年女子,剪纸成为名家,她说:“跟师傅学,让别人教是死的,自己摸索出来是活的。这很有道理。其实书法何尝不是这样,只要你用心而不随意,认真而不轻率,执着而不懈怠,专一而不旁骛,选中了目标,坚持练下去就会有收获,就能悟出真谛,就能领会书道的精髓。

沈尹默说:我是一个独学而无师友指导帮助的人,因此,不免要走无数弯路,但也有一点好处,成见要比别人少一些。我于当今虽无所师承,而人人都是我的先生。我在湖州时传汪渊若的写字秘诀,是“笔不离纸,纸不离笔”;又听说李梅庵写字方法是“无一米粟处不曲”。于是他在古人法书中找印证,在汪李两人字中找印证,顿悟:“因为‘不离’不是拖着走,‘无处不曲’不是用手指拈着使它曲,而必须做到曲而有直体,如河流一般,水势流直而波纹则曲。此法在山谷字画中最为显著。

即便是有师长指导,但终还得靠自己悟。老师讲的是方法、是要领,是体会,是经验,这既有实践也有理论,就是手把手教你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没有自己的理解,老师的那些经验断然不能代替你的亲手创作。清代蒙古族书画理论家松年在《颐园论画》中说:“书画有道,纵有师授,全赖自己用心研求。譬如教人音律,亦只能说明工尺字,分清竹孔部位,丝弦音节而已,令学者自吹自弹,焉能烦教师代吹之理。使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也。愚作书画只有日日动笔不倦,久久自有佳境。再经为师指点当下便悟。”北宋文学家、书画家晁补之在《鸡肋集》中说:“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独得”就是一个“悟”字。

倪苏门在《书法论》中将学书的体会分为三段:初段要专一,次段要广大,三段要脱化,他说到了第三段则无他法,要守定一家,又时时出入各家,无古无今,无人无我,写个不休,“写到熟极之处,忽然悟门大启,层层透入,洞见古人精微奥妙,我之笔底迸出天机来变动挥洒。”书法既然是学他人而成其家,有其法,就应该博采众长,脱开门户之见,学人之长,为我所用。当代书画家张宗祥更是说得精妙:“学书要吃透一家,遍学百家,自成一家。”

我学书法体会:要亲眼观看书法大家写字,看他如何执笔使毫,如何行墨用纸,如何动指运腕,如何及时而又灵活地处理字的结构以及行气的贯通,如何在这些具体活动中表现他们的独特风格。我曾住站在刘炳森、沈鹏、王遐举、康殷、欧阳中石、李铎身旁,观其写字印象极深,领悟极深,终身受益。

由渐修到顿悟

要把“悟”说得清楚,确实不易,笼统的说,说不透,玄奥的说,又很神秘。其实,“悟”这个过程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当我们学习或研究一门专业,在一定阶段,便进行不下去,但不一定在何时,在何种环境中,或是某些巧遇等,猛然间能触动我们思想上一定段落的停滞状况,豁然贯通,翻然觉醒,于是,大大向前推进,这就是“悟”,这大概是顿“悟”。悟出来的东西是在长期思维基础上的灵感突现,或是经时辛勤耕耘的自然收获,是在黑暗中摸索,找不着出路突然出现的光明。“悟”是在断探索中的创新,书法中读帖、临摹、创作都是“悟”的基础和前提,没有这些实践活动,是谈不上“悟”的。佛家讲“顿悟”即立时觉悟,书法亦然。但这种“顿悟”是建立在“渐修”的基础上的。

书法中的“悟”有两个方面,一是具象的悟,一是抽象的悟。

具象的悟,是说我们在学书的过程中读帖,临帖,创作等实践中直接体会,领悟而来的。赵松雪有一段很精辟的话:“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这是从长期书法中概括的,或者说是“悟”出来的。再如“执笔五字法”,用笔“永字八法”,“书法十二意”等等都是从书法的实践中悟出来的,最著名的书法理论名著,清代笪重光的《书筏》全文只有970余字,却综合编了笔法、墨法、结字、章法、风格等诸多问题,分为二十八则,每则少者十余言,多者亦不外七十字,真有“宿龙成寸”的本领,是一篇极为精辟的书法论著。笪氏之所以来用这样一个篇名,意思是说,这篇东西是为书法艺术的普渡后学而写的,但它只是一具简陋的过渡到彼岸的竹筏而已。但书家对它评价极高“此卷为笪书中无上妙品,其论书深入三昧处,直与孙虞礼先后并传。”“普渡”说的很是精准,普渡承载了一个修炼的艰苦历程,书法家正是在这种“普渡”中“渐修”,然后终成正果。当然,终不能成气候的也不在少数。

直接从书法的内涵中可以悟出不少东西来。明代书法家 祝枝山曾经谈到:“情之喜怒哀乐,各有分数:喜则气和而字舒,怒责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轻重,则字之敛、舒、险、丽。每有浅深,变化无穷。”这里有一种情感和想象的作用在内,这是一切艺术创作形象思维过程中共有的。

抽象地悟,现代书法家黄绮说:“书法有书法之理,其他事物也都有各自之理,学习或研究书法的人,心中有“书理”,碰见与“书理”相同的“物理”时,引起“顿悟”,又提高了“书理”,落笔超异,书法长进。这种通过事物之理引起的便是一种抽象的间接的悟,这种悟应该说是书法中更高一个层次的悟。

悟出笔法。黄山谷说他自己“元祐问书,笔意痴钝,用笔多不到。晚入峡见长年荡浆,乃悟笔法。”荡浆是要把浆推出和挽回的动作,做到与人身前俯后仰的一定限度的,由此动作“悟”到书法之中,于是后人看到山谷书“笔势飘动”。李瑞清则点明:“鲁直书无一笔不自空中荡漾”。传说元代鲜于枢看见两个人在烂泥路上拉车,他马上悟到笔法:烂泥里拉车,用全力也不会走得快,人则要战胜阻力,就如同笔行于纸上,要使笔力显出遒劲的效果一样。后人公认鲜于枢的字“用笔遒劲”,表现了他的风格。

悟出结构。最著名的莫过于有关张旭的记载:“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张旭见担夫与公主争道,而悟草法”。两种说法,一说是“笔意”一说是“草法”。两个人在一定宽度的道路上争着走,走到并排时必定出现一个避让才能通过。担夫与公主争道,是小向大争,要大来让小。正如偏旁结构一样,要大让小,宽让窄,长让短,密让疏。所以张旭由争道而顿悟,但后人如何来体会只能在实践中自己去“悟”了。

悟出气势。贾简夫说:“余昼卧闻江瀑涨声,想其翻驶掀磕高下奔逐之状,起而作书,心中之想,皆出于笔下矣。”唐代杜甫有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在序里提到“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蓬振、沙飞、江瀑、蛇斗、以及舞女雄妆起舞,等等。都是在动中各有不同的气势神志,低昂廻翔翻转奔逐,浏漓顿挫,豪荡感激,各种动态无不与书法中的气势相同。文与可说得更为形象:“见蛇斗而草书长。”

悟出创新。唐张怀瓘《书断》有这样一段记载:“飞白,八分之轻者。蔡邕在鸿都门,见匠人施垩帚,逐创意焉。”就是说看见工人用扫帚蘸白土刷墙,回来创出一种“飞白”书体,其实“飞白”不一定由刷墙而创的,而是刷墙痕迹的出现恰好与用笔中的飞白相似,然后悟出其法。宋曹在《书法约言》中说:“必以古人为法,而后能悟生于古法之外也。悟生于古法之外,而后能自我作古,以主我法也。”又说:“书先生而后熟,既熟而后生,先‘生’者,学力未到,心手相连;后‘生’者,不落蹊径,变化无端。”这实际就是一个创新的过程。“作书要发挥自己性灵,切莫寄人篱下。要知得形以者有尽,而领神味者无穷”。

创新是无穷尽的,创新也难得一个新字,“板桥行楷,冬心分隶,都不受前人束缚,自辟蹊径。但是 它作为后学的模范,或会堕入魔道”(杨宋敬),这话说的非常之深刻。板桥从众多书海中“悟”出了“六分半体”是一种难得的创新,然后可悲的是后人亦步亦趋,结果“堕入魔道”,在当今,有人学书恰恰缺乏这个“悟”字,悟不出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特点,学谁像谁,却没有自己。这学书的最大禁忌。

书法中的“悟”是只能意会,又不能言传的,是说不清的。近来,听一位书法家说的一句话,便是我大彻大悟。他说“书法是学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这大概是用最浅显的话,说出了最为深奥的书法中的“悟”。

(注:本文第四个部分,参照了黄绮的《书中五要》)    2012年11月

更新于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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