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是折射创伤的多棱镜

七月中旬,上海刚刚告别梅雨季,我和朋友走进安福路的剧场,观看田纳西·威廉斯的扛鼎之作《欲望号街车》。舞台上的新奥尔良,潮湿而阴郁,人造光格外刺眼,像一面照妖镜,穿透女主角布兰奇高贵优雅的皮囊,照出她灵魂的千疮百孔。另一面照妖镜,则是布兰奇的妹夫斯坦利敏锐而毒辣的洞察力,它们共同摧毁布兰奇的最后一道防线,让她的尊严土崩瓦解。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这版《欲望号街车》,拥有“海派话剧”的常见缺点:充满匠气的精致、不得要领的真诚。即便看出来主创团队认真做过案头工作,依旧无法捅破那层若隐若现的文化隔阂。尽管饰演男主角斯坦利的那位演员,和角色有着诸多形似之处——高大壮硕、粗枝大叶、爆发力强,可每当他因为看不惯矫揉造作的大姨子布兰奇而和妻子斯黛拉发生争执时,怎么看都不是原作中那位身经百战的退伍军官,而是个斤斤计较的上海小男人。田纳西笔下精神贵族被毁灭的悲剧,被演绎成上海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生调解节目,充满家长里短的市井气息。

若不是和朋友一道观剧,我能为这版《欲望号街车》写篇檄文,罗列剧中的技术硬伤。散场时,朋友无法遏制滂沱的泪水,崩溃大哭。这是位还在读高中的女生,对艺术拥有很强的感知力,思考深度、涉猎广度都超过了同龄人。她和我分享她的美学:她追求纯粹,享受极致的悲剧所带来的快感。在走进剧场之前,她对《欲望号街车》一无所知,可大概她在舞台的呈现里,感受到了朱光潜所说的“悲剧的净化作用”。

朋友同情布兰奇,不忍她被摧毁,然而我动用理性层面的分析,却大致能推理出她们除了美学层面以外,还有其他共情之处:我的朋友还是学生,尚未经济独立,能切身体会被学校革职后的布兰奇生存受到威胁的焦虑;她生长在深圳这座移民城市,能深刻感知布兰奇归属感的匮乏;而她的学生身份,也让我这位朋友无法随时逃离与之格格不入的环境,这和沦落在粗人堆里、无法养活自己的落魄大小姐布兰奇又有了丝丝共鸣。

我反观自己,成为一名拥有自主权和选择权的成年人久了,对于那些缺乏选择的人,我竟然失去同理心。倘若田纳西在天之灵能目睹这一幕,他或许会视我这位年轻的朋友为知音,毕竟田纳西自己说过,他的创作目的,就是要呈现那些“敏感脆弱、却又不愿与现实妥协的人”最终被毁灭的过程。从这个角度说,这版《欲望号街车》其实还算成功,毕竟原作的核心精神并未被掩盖。

当我试图搜索更遥远的观剧经历时,发现也曾经有刺痛我神经的戏,不被别人所理解。几年前有部澳大利亚戏剧《洪水》,讲述洪灾期间爆发的、发生在母女之间的家庭悲剧。我在澳大利亚留学、生活过,深知对于澳大利亚这样地广人稀、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当地人民对于天灾的恐慌。倘若观众常年居住在一线城市,大概很难体会《洪水》中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空虚和危机感,以及它究竟能激发出多大的心理创伤,因此才有“母女吵架,多大点事”的嗤之以鼻。

即便在同一部剧里,不同的观众,也能爆发不同的“泪点”。今年四月,我和另一位朋友共同观看了抑郁症主题的单人戏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我是奔着“如何与抑郁症和谐相处”这个主题去的,而乐观开朗、单纯善良如她者,总能简单粗暴地把“抑郁”和“心情差”画上等号。然而让我意外的是,我的朋友先于我泪流满面。触发她流泪的节点,发生在男主角带着宠物狗去诊所进行安乐死的情节,朋友告诉我,这让她想起了她小时候养的第一只宠物狗,狗狗的离去,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的痛苦。确实,这不是从来没养过宠物的我,所能轻易产生共鸣的。

戏剧是生活的缩影,浓缩着人类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而悲剧所折射的情绪,或许是悲哀,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恐惧,但背后所隐藏的一定是创伤。不同的悲剧,折射了不同的创伤,即便没体会过,也不见得它们不存在。悲剧只要是真诚的,只要不是浅尝辄止的,不需要对它太严苛。试着去共情别人的痛,或许还能挖掘出另一种观察世界的维度,创伤也能在理解中逐渐被疗愈。(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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