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粮(散文)//马腾驰
背 粮(散文)
·马腾驰
民国时期,关中平原上的老家大张寨,多年粮食短缺,每年到了冬上,各家各户的青壮年劳力,不得不外出搞粮。
当时,外出搞粮,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南山秦岭,一个是北山五凤山与娄敬山,这两个地方人口少,地土宽,粮食相对宽余一些。老家人把去南山搞粮叫作背粮,把去北山搞粮称为换粮。村人说的搞粮,就是拿了土织布与衣服,去换取山里人的粮食。
南山秦岭,山大路险,搞下的粮只能背着回来,人们把它叫作南山背粮,突出了一个“背”字,简称了背粮。北山五凤山与娄敬山一带较南山相对平缓,可以推了地轱辘车子去,把换下的粮食推回来,故而改“背”为“换”,称为北山换粮,也简称为了换粮。老一辈人只要说起背粮或者换粮,村里人立马就明白了,那是在说上南山还是去北山的事。老家人在许多事件上用词的准确与考究,是让我常生了惊叹的。
南山背粮较背山换粮来说,要艰辛危险得多,不仅路途遥远,山大沟深,寸步难行,另外,南山比北山里的人家,住得更为分散,这个山头一家,那个山头一户。背着土织布与衣服换粮,跑了这个山头的这家,人家不换,下了山,再爬到那个山头的那户人家去打问,在山里爬上爬下,颠来跑去多天,好不容易换够一个人能背动的两斗多粮食,才会出山,背着换来的粮食,再走一百多里路回到大张寨。
祖父就去南山背过粮。
那次背粮,可谓惊心动魄,过去了多少年,祖父在世时,一说起背粮,仍心有余悸,常是半天没有言语,而后语气沉重地说:“背粮?唉!那哪是背粮?那是拿命去换粮呢!背粮,能活着回来,就命大得不象啥了!”他说这话时,眼睛怔怔地看着一个方向与陷入了痛苦回忆的那个表情,给小时候的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每说起或想起祖父过去背粮的事,仿佛祖父仍坐在我们家一一农村叫作大房的厨房厅堂里,他似乎就在我的身旁,正给我说着他南山背粮的往事。
那年,时令已是冬日的农历十一月份,家里吃的粮没有了多少,下一月就是腊月了,这一大家子的人,年怎么过啊?祖父带了几卷土织布与一包袱衣服,背了馍,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出了大张寨村南城门口,步行踏上了去南山的背粮之路。
一路上,饿了,咬一口馍,渴了,进路过的村子去讨口水喝。晚上,在村头的破庙或人家的房檐下蜷缩一宿,天亮了继续赶路,第三天一早到了南山脚下。进山时,天就阴着,在山里那些天,天一直下着雪,山路窄陡崎岖,一步一滑,走路需手脚并用,往往要弯腰爬行,有时,为不被滑倒,不被摔入深不可测的深沟,手不由得要去抓了旁边的荆刺与杂树枝,长满尖锐锋利之刺的荆刺和杂树枝,把他的手扎得斑斑血痕,在南山的那些天,每天都行进在陡峭险峻的山路上,祖父手上的伤就没好过。
祖父敲了山里这家的门,主家不要土布与衣服,不换粮食,他出了这家门,又翻山越岭去下一家。有一天晚上,祖父给主家说了好话,想借宿在人家杂屋房,这是一户做木匠的人家,山里人厚憨,晚上,主家要祖父和他们家一起吃饭,祖父说他还有带的馍,不吃他们的饭,能给一口热水喝就谢了,主家坚决不依,说:“这么冷的风雪天,光吃干馍怎么行?就一顿家常饭么,一搭里吃!”非要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不可。
饭后,那家主人在生着火塘的厅堂做起了木匠活,点着的松明子噼噼啪啪地响着,火苗一闪一闪地跳跃着。他和祖父聊起了天,问了各自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聊了一会儿,说到了孩子,那位主家不满意儿子在山里参加的什么组织,儿子一天到晚不着家,让他提心吊胆,烦愁闷郁的他提起斧子,在一根踞开的圆木头断面上,“咣咣咣”,狠狠地敲了几下,嘴里嘟囔着,骂着:“唉,我一天累死累活地干着这苦木匠活,为他爸的干个羊头来着?狗熊东西娃,一天不正干,在外边再都弄啥事呢,把我吓不死也要气死!”祖父说了宽慰他的话,俩人说得来,山里山外,聊了大半夜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祖父要走,那木匠主家还要祖父吃了早饭再走,临走,又给祖父带了几斤玉米。祖父要把他带的土织布和衣服给他们留一些,以算作饭钱、借宿钱与粮食钱。那木匠主人有点生气了:“快走!快走!你从山外来换粮,可怜地跟啥一样,我要你那布和衣服干啥呀?我屋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有了,你直接从我屋里背上粮就回去了,就不用在这风雪天的山中再转腾了!”到最后,他硬是没要一寸布,没要一件衣服。
祖父每回说到背粮,就要说到这户人家,感念这位木匠主家对一个陌生的山外背粮人的恩惠。祖父说:“啥时候都忘不了这户木匠主家!人家管了咱的住跟吃,还白给咱带了几斤玉米!日子艰难,多少年都是猫吃浆糊一一在嘴上挖抓呢,吃饭的问题把人缠蔓住了,没有了机会,有机会,咱一定要还人家这个情!”
从河中踩着滑溜的列石而过,在蜿蜒缠绕如羊肠,两边全是悬崖绝壁、乱木杂树阻挡遮拦的小路上难场地走过,用祖父自己的话说:“那路哪是个路呀?是猴都走不过去的路!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得很!”祖父,就是在这大雪纷飞的南山中跋涉了二十多天,换下了两斗多粮食。他准备回家的那天,山里的雪下得更大了,穿山风搅和着大雪,呜呜地怪叫着,树木,小路,河流与大山,全被大雪覆盖,满世界是浑浑沌沌一色的白。
返回的山路上,祖父碰上了邻村赵家村的赵老大,他个子大,身体结实,雪路上,有人不断摔倒,没有了力气爬起来,他把同村一个生了病的同伴背着的粮,扛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一个人扛了近五斗粮,艰难地在山路上跋涉着。
祖父说,就在回来的山路上,有两个背粮人,一个在先一天早上,一个在第二天下午,从他身边,眼睁睁地就看着连人带背着的粮,“呼啦”一下滑入深不见底的山下去,背粮人掉入深山后绝望的呼叫声,冰雪山路上其它背粮人失声的“哎哟哟!”“我的妈呀!”“咦呀呀!不得了!这下咋弄啊!”的惊叫声,在空旷的雪山里回荡着。那痛彻心肺与声嘶力歇的喊叫声,把人的胆能吓破,腿被吓软,半天不能走了路。在那样的山路上,在那样的气氛与环境下,祖父说,人最直接的感觉就是害怕,实实地万分地害怕。就是想哭,想哭,却被吓得没有了眼泪。
就是那赵老大,在第三天翻最后一坐山时,也摔入深不可测的悬崖下。赵老大替他背粮的那个同伴,坐在冰雪山路上长哭不止:“我这回去,给人家的家人咋交待呀?跟我一起出来背粮了,中间还替我背了粮,这一下子就没了人!我也活不成了啊,回去怎么见人呀!”
祖父后来老说起这句话:“背粮人把命撂到了南山里,连个尸首都找不到都没有了,成了孤魂野鬼!背粮,真是拿命去换粮哩!”
一路在山里,有着尖利棱角的石头,先是磨破了祖父的棉鞋,后来,烂得穿不到脚上,祖父是光着脚丫子,背着两斗玉米从南山上下来的。下了山,雪更大了,那年的雪是多年未见过的大雪,是真正的拥门大雪,有两尺多厚,祖父就是在这大雪里光着脚,背着两斗多粮,一百多里的路,一步一步往大张寨挪的。祖父说,到了最后,腿已不是自己的腿了,背上的粮食似千斤一般重,每走一步,都喘着重重的粗气,都要豁上命往前走,一步步机械地艰难地往前迈着腿,多次跌倒在雪地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再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回家,我要把粮食背回家,一家人要等着这粮食啊!
快到了村口,终于回来了,终于到家了!可能是憋着的那一口气用尽了,背着粮的祖父“扑嗵”一下栽倒,就失去了知觉,他是被出村办事的人发现后,急忙叫来村里人,七手八脚抬回家的。祖父的腿和脚被冻得红肿红肿,腿跟棉裤冻在了一起,家里人慌作一团,邻里街坊的人跑过来看,有人慌忙地说:“快给人拿火烤!”有人急忙阻止:“不敢!不敢!人脚冻成这样,火一烤,脚马上就掉了!赶紧给人把裤腿绞开,在冷被窝里慢慢地暖,叫腿脚缓过劲来,缓过来劲,就有了知觉!”祖父说,迷迷糊糊的他,只觉得炕边围着很多的人,他想着,到家了,这下到家了,死不了了,这腿脚怕不是保不住了,随后,又昏迷了过去。
祖父对背粮有刻骨铭心的深重记忆,我小时候,他给我多次讲过背粮的细节,他说:“背粮是捡回了一条命,上辈子烧了高香,没让我摔死冻死在南山里雪地里,没冻掉我的腿和脚,这造化就太大了!”祖父长嘘了一声,接着说:“老早我是水脚,雪地上背粮一场,脚变成了干脚,这脚不是一点干,一到冬天,就裂开了大大的口子,疼得脚挨不了地。”祖父每到了冬天,给脚上干裂开的血口子里放面粉,用偏方给伤口上滴滚烫的蓖麻油,疼得受不了,这些事我是熟知的。
祖父一生历尽艰难,受了没粮食吃的苦,他一生勤劳有加,珍惜每一粒粮食,他常说:“我大(爸)那时老给我说,丰年要防欠收年,要备好三年的粮食,小心年馑来了!民国十八年大年馑,饿死了多少人呀?人,天天要吃饭哩,存粮备粮,一万个不敢马虎!”
我多次去南山秦岭,大家都在欣赏山中瑰丽的美景时,我的眼晴,不由自主地就要去看那山间小路。祖父在世时,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也没问过,当年他是从秦岭山哪个峪口进山的?又是从哪个峪口出来的?到了山里,我就想,当年祖父是否从这里走过?这里,是否留下过祖父背粮的足迹?有时,看到山上独独的一户人家,我就要顺着山路爬上去看看,到他家门口站站,想了,这该不是祖父背粮时风雪中落脚的那户有恩于祖父有恩于我们家的那个木匠人家?这个时候,心里充满着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感情。
平日,从文字从图片里看到了秦岭,或是别人不经意间提到了秦岭,我就下意识地想到了祖父南山背粮的那个让人难忘的过去。
2018年03月12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 马腾驰,陕西礼泉县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以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窝窝》《我的老父亲》《土布包袱》《烧娃》《下锅菜》《锅塌塌》《坐席》与《交公粮》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