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柏专栏 || 小说 空村(下)

空  村

作者 郭春柏


天色黑尽,归林的鸟儿的叫声没有了,只有不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婉的哀哭。外出务工的人家多了,养狗的人家少了,因此,三家村狗叫声显得有些稀少。几声狗吠在空寂的大山里回响,愈发显得寂寥和冷清。

马翠仙和李银芝早早就锁好门,两人一起住到了刘桃桃家里。李银芝还带来了一把大砍刀。

三人在刘桃桃家里的火塘前围坐,静静地坐着,不敢说话,因为她们怕李三驼子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后引起警觉。

秋末冬初的乌蒙山区,夜雨缠缠绵绵,屋外滴滴答答不断的雨滴声,令人愁意顿生。秋风阵阵,屋外的钓鱼竹的枝叶随着风势在屋顶的土瓦上刮出“唰——唰——唰——”的声响。每当此时,那些丈夫离家在外的留守妇女的心里,便会莫名增添许多惆怅。

刘桃桃、马翠仙和李银芝她们三人刚睡下不久,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刘桃桃家的小狗嚷了一声后就不再嚷了,而是发出“唧唧啾啾”与人撒欢似的声音。

李银芝、马翠仙和刘桃桃三人相互提醒注意,她们知道准是李三驼子来了。三人在黑暗中做好了应对准备。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外有撬门的声音。刘桃桃被吓得蜷缩成一团,李银芝和马翠仙胆子则要大一些,她们在黑暗中给刘桃桃鼓劲,要她不要害怕。

才几下子,刘桃桃家的木门就被顶开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下子闪进门来。进了门后还喊了一声“桃桃”,显得有些亲热。

马翠仙和李银芝都听出了进来的人就是李三驼子。当李三驼子猛然扑向刘桃桃的床铺的那一刹那,马翠仙突然把电灯拉亮了,李银芝扬在手里的砍刀寒光闪闪,对着李三驼子的头。

李三驼子像一只狗,一下子瘫软下来,把头埋到裤裆里。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头抬起来啊。”李银芝冲着李三驼子大吼道。

李三驼子仍然把头低垂着。

李银芝一把扯住李三驼子的耳朵,说:“今天我就割掉你这只耳朵,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来。”

李三驼子被吓得大哭起来,跪在地上求饶。

李银芝问他:“昨晚敲我的门的是你不是?”

李三驼子:“是。”

“你敲我的门想干哪样?”

李三驼子不说话。

李银芝把刀按在他的耳朵上,问:“说不说?”

李三驼子:“我说,我说……我想……想……你……”

李银芝:“你这个天杀的,我是谁?你叫我什么?”

李三驼子:“你是……你是……你……”

李银芝:“你这个天杀的,你今天说不清楚,我杀你来祭祖。”

马翠仙“啪”的一记耳光打在李三驼子的脸上:“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说,你昨晚去我那里干了什么坏事?昨晚强奸刘桃桃的是不是你?”

李银芝说:“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你的妹,她们两个是你的侄儿媳妇,侄儿媳妇你要强奸,连我的主意你都想打,你还是人不是?”

李三驼子抵赖道:“我没去敲你家门,没去马翠仙家,也没强奸刘桃桃。”

“那今天晚上你来这里干哪样?”李银芝边质问,边扯着李三驼子的耳朵。

刘桃桃跳起来,一脚踹在李三驼子的脸上,说:“你强奸我的证据我保留着的,我告你坐牢。”

李三驼子态度马上变了,说:“是你勾引我的,你还设计害我。”

李银芝说:“她勾引你?我勾引你没有?马翠仙勾引你没有?你说假话,看我不一刀砍了你。”

李银芝十分气愤,一刀将李三驼子耳朵割下一块皮来。李三驼子痛得大叫起来。李银芝说:“找绳子来,把他捆起,送去派出所。”

李银芝一直拿刀对着李三驼子,做起要砍的架势,所以李三驼子一直不敢动。马翠仙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李三驼子的双手反扭起来。刘桃桃找来一根牵牛绳,和马翠仙一道将李三驼子捆了起来。

捆好李三驼子后,李银芝对马翠仙和刘桃桃说:“把他裤子脱下,割了他那东西,免得他以后什么都不分地乱来。”

马翠仙唰地一把将李三驼子的裤子拉了下来,李三驼子被吓得大哭起来,蹲到地上,不停地求饶,吓得小便流了一地。

李银芝建议,把李三驼子的裤子脱掉,将他捆起来吊到他自家门外的挑梁上去。马翠仙说,怕冻死了有人找麻烦。刘桃桃说如果冻死了她一个人承担责任。三个女人就将李三驼子押到他家,李三驼子一路求饶,发毒誓保证今后不敢再打三位姑奶奶的歪主意了。到了李三驼子家门外,李银芝改变了主意——只把李三驼子反绑在其自家门外的柱子上,目的只是教训教训他。她也担心将李三驼子吊起来,万一吊一晚上吊死了,大家都惹出些麻烦事儿。马翠仙和刘桃桃也同意这一方案。

三个女人把李三驼子捆在柱子上后就离开了。三个女人回到刘桃桃家里,因担心李三驼子回来报复她们,三人一夜睡不着觉。刘桃桃胆子小,不住地打着寒战。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三个女人壮着胆子,在手提砍刀的李银芝的带领下前往李三驼子家的住处。

到了李三驼子家门口,三个女人傻眼了:李三驼子已经不见了人影,捆绑他的那根绳索已经被磨断扔在地上。绳子旁边,拉了一泡新鲜的大便,十有八九是李三驼子的“杰作”。

李银芝仔细一看,李三驼子的门已经上了锁。

“他会去哪里呢?”三个女人不得其解。

“下一步,我们几家都得注意,他肯定不甘心,还会采取报复行动。”马翠仙说。

“我提议,以后我们几家的狗轮换着养,都拴起来养,拴起来养的狗晚上会叫得凶。”李银芝说。

在李银芝的建议之下,李银芝家的狗给马翠仙家养,马翠仙家的狗给刘桃桃家养,刘桃桃家的狗给李银芝家养。在“治安基本靠狗”的三家村,狗肩负着“咬贼”和“报警”的双重职责。

为了使三条狗更加“恶”起来,除了“换养”之外,还得“拴养”。

三条狗换了环境、被拴起来之后,真的恶起来了。整个三家村随时都能听到三条恶狗的狂吠。

李银芝还让刘桃桃和马翠仙随时拿把刀放在手边,听到狗叫声后做好做好准备。如果哪家发生情况,无论什么时候,其余两人都要赶到出事地点。

几天没有看到李三驼子,马翠仙心里很不踏实。她想,李三驼子吃了大么大的苦,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她决定去一趟斑鸠沟,去看看在哪里读书的孩子们,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马翠仙请李银芝和刘桃桃帮随时照看着家里后,一大早就去了斑鸠沟。

斑鸠沟是一条夹皮沟,因斑鸠较多而得名。在斑鸠沟一带,人们把斑鸠称着“龙斑鸠”。被人们称着“龙斑鸠”鸟有两种,那种经常在村民家房前屋后发出“媳妇苦——苦——苦……”的鸣叫声的叫“小种龙斑鸠”;在山箐里发出“修沟——等水——修沟——等水……”的鸣叫声的叫“大种龙斑鸠”。斑鸠沟的人们认为,“大种龙斑鸠”叫过之后,很有可能会下雨,它的叫声正是提醒人们“修沟、等(雨)水”。

一条小河从斑鸠沟峡谷中流过,河两岸顺着山势建了两条逼仄的街道,街道两旁,一边是依山而建的房屋,一些房屋甚至将岩壁进行修整后做了里边的墙壁;另一边的房屋则是临河而建,一些人家为了获得较大空间,竟然从河床底下打了多根水泥桩,建起一座座“吊脚楼”。河水暴涨的时候,随水而来的塑料袋之类的垃圾挂在了水泥桩上,河水退去之后,垃圾经日晒风吹晾干之后,像一面一面小彩旗,点缀着斑鸠沟枯燥的风景。

斑鸠沟乡政府坐落在左岸一侧街道的尽头处,中小学则在右岸一侧街道的尽头处。斑鸠沟地势逼仄,连找一块建足球场的地也困难,学校的运动场所也十分紧张,因而只好将中学和小学合并在一起,共用一块运动场地。但是,由于中学和小学作息时间不一致,两所学校经常互相干扰。两所学校把斑鸠沟较大的场地占据了之后,找不到一块合适的地盘修建乡政府,经县政府多次专题会议研究之后,才决定铲掉一座山梁,平整地基,才把斑鸠沟乡政府修建成如此规模宏大,看上去没有一点贫困地区基层政府的寒酸样子。

马翠仙走到斑鸠沟镇上时,才11点过。走了一上午,她又累又饿。学校还没放学,马翠仙不好去学校看孩子,顺便拐进乡政府旁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碗面条。

在吃面条的过程中,她和小吃店老板娘聊起天来,问老板娘这些年斑鸠沟中学的教学质量如何?老板娘一听马翠仙的问话就笑了,说:“教学质量?什么教学质量啊?只要孩子好好呆在教室里,不去上网、不去打架惹事就算好了。”

老板娘说,这些年,斑鸠沟稍微有点钱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县城读书去了,还让孩子在斑鸠沟读书的,往往是边远农村的农民。县城也一样,有钱的人家都把孩子送省城了。“听说,省城的有钱人都把孩子送去北京上海,北京上海的把孩子送出国了。”

马翠仙听得一头雾水:人们怎么就喜欢把孩子往外送呢?

老板娘说,不往外送怎么行呢?稍微有点出息的老师都想方设法调进县城了,留在乡下的要么没水平,教不好孩子;要么有水平,也是心不在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

老板娘说,最要命的是,这几年大环境不好,好多学生都无心学习,新的读书无用论像瘟疫一样在四处蔓延和泛滥。“你想,读出来干哪样嘛,成绩好又能干什么?这些年,读个大学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研究生都扫大街守厕所了,读书又有什么用?我不相信研究生学习的那些知识有多少能用在扫大街和守厕所的工作上。总没有哪所大学在研究如何扫大街和守厕所吧?”

马翠仙长年呆在三家村,这些稀奇事她从来没听说过。她小时候读书时,老师讲“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道理,她的头脑里“读好书就能当官”、“读好书就有出息”的“理论”一直根深蒂固,因此,她一心一意把孩子们送出来读书,希望孩子们今后有出息了,走出三家村那个贫穷、闭塞的地方。没想到,才几年时间,这些千百年来颠扑不破的“真理”竟然在短短几年时间被彻底颠覆了。这个世界变化之快,令她始料不及。

老板娘说,这些年,斑鸠沟的老师在混日子,学生在混日子,甚至好多当官的都在混日子。“举个简单的例子,小小的斑鸠沟街上,就有四五家黑网吧,中学、小学的好多学生长期泡在黑网吧里,老师们无动于衷,当官的睁只眼闭只眼。好几个有胆识的学生家长给县长信箱写信,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老板娘这一说,马翠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她赶紧问:“哪样叫黑网吧?”

老板娘一下子哈哈大笑,差点笑出眼泪来。“我的天啊,你是哪里的?不会是三家村的吧,连黑网吧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马翠仙说,她真是三家村的,儿子在镇上读书,好久没来看儿子了,特意从三家村走路到镇上看儿子。

“怪不得,”老板娘说,“你们三家村呀,估计是全世界最落后的地方了。”

老板娘说,黑网吧就是那种没有取得营业执照等合法手续的网吧,合法网吧是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去上网的,许多黑网吧为了赚黑心钱,允许中小学生进去上网,导致好多青少年沉迷网络,学业荒废。

“家长联合起来,把它砸了吧。”马翠仙焦虑地说。

老板娘说,砸不了的,一是这些黑网吧老板有背景,都是官家人的亲戚,二是这些黑网吧老板跟社会上的黑恶势力有勾结,你还没砸他网吧,他就要你的命了。

“这个社会他妈的乱套了。”马翠仙在心里说。

谈话间,不知不觉的就到了放学时间。

铃声一响,马翠仙迫不及待地朝学校方向跑去。她有些担心两个儿子是不是经常去黑网吧上网。事实上,上网是怎么回事,马翠仙也不知道。老板娘用“电子海洛因”作比喻,形容沉迷网络的危害性时,马翠仙这才觉得长期上网对孩子是有害处的。要不,一开始,马翠仙还以为黑网吧老板是支了一张大网,尼龙绳之类的东西织成的,“上网”的人们在这张大网上做游戏呢。

马翠仙找到了大儿子李大雄的班主任刘明霞老师,问孩子最近的学习情况。刘老师一脸苦相,说:“我正想进山来找你们呢,正好,你来了,好啊。”

马翠仙心一紧,知道大事不好了。

刘明霞老师说,你别急,现在急也没用。

刘老师告诉马翠仙,最近两个月,李大雄老是去镇上的一家黑网吧上网,有同学向刘明霞告密后,刘明霞跑到黑网吧里把李大雄揪出来,带回班上,私底下劝他要好好学习,李大雄当面点头同意,但趁刘明霞没注意时,又偷偷溜回网吧。前几天,网吧老板来找刘明霞,说李大雄在他的网吧里赊账上网,欠了五百多元上网费。两天前,刘明霞发现李大雄没来上课,就到黑网吧里去找。黑网吧老板张老三对刘明霞说,因李大雄欠着他家上网费一直没还,最近一个星期李大雄都没到他家网吧上网了。刘明霞去了别的几家黑网吧,也都说李大雄没去过。后来,刘明霞找到几个平时跟李大雄相处得较好的同学打听,才知道李大雄约上了他的弟弟,从他姨妈家里借了几百块钱,说是还黑网吧老板张老三的上网费,实际上,他们拿着这些钱,坐车外出打工去了。

刘明霞说,李大雄出走后,她找过李大雄的弟弟李二雄的班主任了解情况,得知李二雄最近也沉迷于黑网吧里上网,也欠下了几百元的上网费。

刘明霞说,她发现李大雄在黑网吧上网后,给李小四打过电话,李小四还让刘明霞把手机给李大雄接听,他在电话里狠狠训了李大雄一通,要他好好学习。可是,前两天李大雄失踪后,刘明霞打李小四电话时,却怎么也打不通。

马翠仙听完,感觉有些奇怪,便借了刘明霞老师的手机打刘桃桃老公李二娃子的电话,电话打通了,李二娃子说,李小四的手机在前几天赶工期时落水了,还没来得及去买新手机。马翠仙对李二娃子说,家里有事,叫他给李小四说,让他们两个最近回家一趟。

离开了学校,马翠仙去了姐姐马翠娥家。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两个儿子借了姐姐家的钱,马翠仙是很不情愿去马翠娥家的。姐姐倒没什么说的,姐夫却让她极为讨厌。

马翠仙的姐夫人称王大麻子,是斑鸠沟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开着一家规模较大的酒楼,地方政府招呼县城乃至省城来的官员,都在他的酒楼里接待。

尽管姐姐家有钱,但马翠仙对她姐夫王大麻子压根就看不起。

在马翠仙的记忆里,王大麻子从来没给她留下好印象过。王大麻子的外貌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满脸的麻疙瘩,有些狰狞可怖,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马翠仙有时会在心里猜测,她姐姐这辈子跟这个王大麻子是怎么过出来的,她甚至想象她姐姐跟王大麻子睡在一张床上时,是否也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可是,这个王大麻子却是个吃着锅里看着碗里想着菜地里的主儿,虽然跟马翠娥结婚了,但他却时时打着马翠仙的主意。多少年前,马翠仙还没嫁给李小四的时候,王大麻子就曾对马翠仙伸脚动手,并对马翠仙灌输这样的思想:小姨妹的屁股,有一半是大姐夫的。

马翠仙却不吃他王大麻子这一套,一口浓痰啐到他王大麻子的脸上,说:“你个死麻子,你跟我听好,赶紧给我死了这条心,老娘宁愿守一辈子活寡,也不会给你占便宜的机会!”

王大麻子并不死心,只要一凑手,要么捏捏马翠仙的脸,要么摸摸马翠仙的屁股。有一次,马翠仙甚至一巴掌打在王大麻子的脸上,打得王大麻子脸上的每一颗麻疔疔都红一阵紫一阵的不住地抽搐。

王大麻子甚至联合马翠娥给马翠仙做媒,要把马翠仙介绍给斑鸠沟街上的一家大户当儿媳妇。这家大户的户主文革期间当过斑鸠沟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后来当过斑鸠沟乡的乡长。但是,要讨马翠仙做老婆的那个伙子却不行,年纪轻轻的,早就喝得酒精中毒了,说话高一句低一句,疯疯癫癫的的。对于这门亲事,马翠仙一口回绝。她的坚决,不但让王大麻子下不了台,而且她姐姐马翠娥也觉得脸上无光。那些年,马翠娥和王大麻子几乎不认马翠仙这个妹妹。

但是,王大麻子始终没有放弃对马翠仙的纠缠。尤其是李小四外出打工之后,家里只剩下马翠仙了,他以为,这是老天爷给他王麻子创造的绝好时机。因为他开着酒楼,需要采购鸟儿、野生菌之类的野味。因此,他经常打着采购山货的幌子进入三家村,找李三驼子收购斑鸠、野鸡等鸟类。买到东西后,他便去了马翠仙家。出于礼节,马翠仙也给他弄吃的。为防王大麻子动机不轨,马翠仙几次都把刘桃桃、李银芝她们叫过来。可是,这个王大麻子还是得寸进尺,吃了喝了,还要在马翠仙家里过夜。马翠仙毫不客气,有时下逐客令让他去和李三驼子睡;有时干脆把房间让给王大麻子,自己去刘桃桃家里睡。

马翠仙走到王大麻子家的“王记酒楼”门外时,正好碰到王大麻子出门倒潲水。“哟,我就说嘛,早上这喜鹊怎么老是在我房顶上叫呢?原来,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王大麻子边说着,满脸堆笑,脸上的每颗麻疔疔都像一朵朵灿烂开放的鲜花,也都储满意味深长的表情。

马翠仙冷冷地说:“我听说大雄、二雄他们从你家拿走了点钱。”

“多大个钱嘛?不要了,就当我给他们的零花钱。两个小兔崽子,我都给他们说,叫他们好好读书,就是听不进去。”王大麻子说。

“要给,咋不要?我就是来给你们打个招呼。过两天他爸爸回来,让他带过来给你们。”

“快进去吧,你姐姐在里面。”王大麻子说。

马翠娥正在忙着招呼客人,七八个小工忙得团团转。

马翠仙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后,王大麻子殷勤地过来倒水,问她吃点什么。

马翠仙说:“吃过了。不用。”

“什么?”王大麻子惊叫起来,脸上的每颗麻疔疔都惊成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真的吃过了。我说的是真的。”马翠仙很平静地说。

“你不认我这个姐夫都不打紧,你姐姐你总得认吧,来到斑鸠沟,就到家里来坐坐,吃吃饭嘛。我们开着这样大的餐馆,总不缺你一个人吃的饭嘛。你还到别处去花钱,叫我们怎么说你?”

“到了学校旁边,就顺便在那里吃了点。”

“如果不是大雄、二雄他们走了,怕你连我这里也不来呢。”

正说着话,马翠娥忙完手上活路,走了过来,说:“这两个小兔崽子,还是老师来问我,是不是从我这里拿了钱做路费走了,我才知道他们骗了我。原来说是网吧老板找他们要钱,从我这里拿点去把网吧老板的账还了。殊不知,两个小兔崽子,拿着钱就溜了,招呼也不打一个。不像话,不像话。”

“我要去找网吧老板,他把我两个儿子逼失踪了。”马翠仙说。

马翠娥压低声音说:“你找哪样找?不要鸡蛋碰石头了。”

马翠娥告诉马翠仙,黑网吧老板是斑鸠沟乡原毛乡长、现在的毛书记的小舅子,毛书记这个小舅子还有个什么亲戚在县公安局当官,为黑网吧的事,以前斑鸠沟街上的好多人都在县政府网站上的县长信箱里写信反映,从来都没人过问。

马翠娥悄悄告诉马翠仙,毛书记刚刚当上乡党委书记,正请一帮朋友在她家酒楼里喝酒庆祝。

马翠仙听到,从隔壁的一间包房里,不时传出笑声和猜拳行令的声音。

马翠娥还说,毛书记的这个小舅子以前就在县城玩黑道,县城里的“斧头帮”和“青龙帮”的好几个得力干将都是他的小弟,在县长信箱里写信反映他黑网吧的几家人的孩子考进县城读书后,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就被人用大砍刀砍了好几刀,差点砍死了,到现在案子一直破不了。

马翠娥劝马翠仙说,最好还是整点钱去把李大雄和李二雄欠网吧的上网费给还了,黑网吧老板张老三是全县有名的恶人,黑白两道都通吃,这些人一般平头百姓是惹不起的,欠着的上网费他们是加着利息滚着走的,赔偿还得越早越好。

“这斑鸠沟是怎么了?以前不像现在这样啊。”马翠仙感叹道。

马翠娥说:“岂止是斑鸠沟是这样?很多地方都这样了。只是你一直窝在三家村那样的地方,外边天塌下来了你都还不知道。”

马翠仙问马翠娥知不知道是哪些人家的孩子和李大雄、李二雄他们一起外出打工的。

马翠娥说,都是乡下的,很多都是留守儿童,具体是哪些人家的不清楚,班主任老师才知道具体情况。

马翠娥所说的“乡下”,便是指诸如三家村这样的边远农村。在马翠娥、王大麻子等人看来,真正的“乡下”便是三家村等等不通公路、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而斑鸠沟这样的地方,那是“街上”了,县城、省城和北京,那才是“城里”。其实,在真正的城里人看来,斑鸠沟仍然是“乡下”,就像北京人也会把上海人看着是“乡下人”一样。

离开马翠娥家,马翠仙赶到斑鸠沟中学,找到刘明霞老师,请刘老师带她到张老三的网吧。张老三不在网吧里,吧台里的一名女服务员告诉马翠仙,李大雄和李二雄都是在这个网吧上网,都欠了上网费,两个欠的上网费加起来才一千一百多元。“他们两个来这里,我们本来是不给他们上网的,他们说要在网上查什么资料,我们老板心软,就让他们上网。没有钱,就给他们赊账。”

马翠仙要服务员转告他们老板,说她今天没带钱,过两天一定来把两个孩子上网欠的钱给付了。服务员说“没事”,老板看这些学生可怜,不会为难他们的。

交涉完毕之后,马翠仙谢过刘明霞老师,便匆匆赶回三家村。

马翠仙走到三家村村口时,天色尚早。

她抬眼望了一眼自己房子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傻眼了。她家的房子看不见了,房子周围的树木一片焦黑。

着火了。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差点儿一跤摔倒在地。

马翠仙一趟小跑,跑到自家房屋的废墟旁边,只见李银芝、刘桃桃傻傻地呆坐在那里。马翠仙家养的小狗也坐在一旁,目光呆滞。马翠仙到来后,小狗摇着尾巴,围着马翠仙,喉咙里发出“唧唧唧”的鸣叫声。

看到马翠仙,刘桃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银芝也在一旁抹着眼泪。

刘桃桃说:“姐姐,对不起,我们没给你看好家。”

马翠仙说:“不关你们的事,肯定是李三驼子报复。”

马翠仙发现,不仅她家的房子被烧了,连牛圈也被烧了。关在圈里的猪和牛没及时赶出来,也被活活烧死在圈里。

刘桃桃和李银芝也说,肯定是李三驼子这个老杂毛干的鬼事。她们还说,李三驼子不仅放火少了马翠仙家房子和牛圈,还投毒把刘桃桃家的牛、猪、狗毒死了。

“这个老狗日的,我抓住他非杀了他不可。”马翠仙愤怒地说。

“要赶快报警,再不报警,不赶快抓住这个老东西,还会出事情。”刘桃桃说。

“我以前说报警,反对得最厉害的是你。现在你又主张报警。”马翠仙说。

“以前没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啊。”刘桃桃委屈地说。

“报警,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去斑鸠沟。”马翠仙说。

天黑尽了,三个女人一起去了刘桃桃家。刘桃桃问马翠仙,李三驼子还会不会再来,马翠仙说,他干了这么大的坏事,早就开溜了,应该是不敢再来了。

不过,在马翠仙的提议之下,三个女人还是轮流睡觉,以防万一。

第二天一早,马翠仙去了斑鸠沟。

到了斑鸠沟,马翠仙给李小四打电话,电话打通了,李小四说,他和李二娃子已经到车站了,马上就赶回来。马翠仙就说,那回来再说吧。她没有把自家房子被人放火烧了事告诉李小四。

打完电话,马翠仙去了派出所。一位值班民警听了马翠仙的报案后说,案情有点重大,等他向所长汇报。民警立即给所长打电话,所长听了后,指示值班民警向县公安局报告,并请县公安局派出人员支援破案。

值班民警打完电话后,要马翠仙在派出所里稍等片刻。民警给马翠仙倒了一杯开水后,让马翠仙坐在值班室里等候。

没过多久,所长急匆匆赶来了。所长问完马翠仙的情况后,问值班民警给马翠仙做笔录了没有,民警说还没做呢?所长火了,说:“这样大的案子,你怎么还不做笔录?这样的事情还要我教你?”说完,立即安排两名民警给马翠仙做笔录。

刚做完笔录,一辆警车拉响警笛驶入派出所院子里。所长对马翠仙说,这是县公安局刑侦队的同志,协助我们侦破你家房子被人纵火的案子。

所长对县公安局刑侦队的同志说,案发地点叫三家村,目前不通公路,是本县尚未通公路的四个自然村之一;走路到三家村要三四个小时。

县公安局刑侦队的同志听了所长的介绍后傻眼了,说,都什么年月了?居然还有不通公路的地方,这种鸡巴地方如何去破案?

骂归骂,案是必须要破的。刑侦队的同志听说犯罪嫌疑人不知所踪,有可能对无辜群众造成伤害,也比较重视,他们在派出所随便吃点工作餐后,便立即赶往三家村。

民警们赶到三家村时,太阳在西边天空还挂得老高老高。他们沿着马翠仙家房屋废墟绕了两圈后,便去了李三驼子的住处。李三驼子的房门并没有上锁,民警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黑乎乎的,阵阵霉气味扑鼻而来。

民警很快找到电灯开关,拉开电灯后,民警们惊呆了:李三驼子的尸体悬挂在屋梁上,僵直地垂挂着。

民警推断,李三驼子纵火烧了马翠仙家,投毒毒死了刘桃桃家牛、猪和狗后,畏罪自杀了。不消民警费什么力气,很快就破获了一起纵火、投毒案,而且犯罪嫌疑人已经畏罪自杀,即使这些事情不是李三驼子所为,也不会再有人来为其辩解。

案件虽然破了,但如何处理李三驼子的尸体,却成了斑鸠沟乡政府领导颇感棘手的问题。三家村就留下三名留守妇女,三名留守妇女对李三驼子恨得咬牙切齿,显然是不愿出钱出力为他处理后事。毛书记托人给李三驼子的几名亲侄子打电话,叫他们回来处理李三驼子的后事,李三驼子的几名亲侄子找各种借口不愿回来。

总不能留下一具尸体在村子里腐烂吧,这样的话,一旦传出去,影响实在有些恶劣,也有损政府形象。毛书记只得向县民政局提出申请,由民政部门出一笔钱,一是将李三驼子的尸体掩埋掉,二是对被纵火和投毒的马翠仙家和刘桃桃家给予一定抚慰。

李小四和李二娃子回来了。

李小四赶到的时候,马翠仙正在被烧掉的房屋的灰烬里寻找着什么东西,焦黑的碳末将马翠仙染了个大花脸。

看见李小四来了,马翠仙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站了起来。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家没有了……”马翠仙的哭声久久在三家村的山谷里回荡。

李小四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安慰说:“不哭,不哭,家没了,还有我呢。有我,就什么都不怕。”

李小四这样一说,马翠仙哭了几声也就不再哭了。她拍掉身上的灰尘,对李小四说:“李二娃子回来了没有?”

李小四说:“来了。”

“李三驼子这个挨千刀的,伤天害理啊!”马翠仙又哭了起来。

李小四说:“不哭,我们去刘桃桃家吧。”

李小四和马翠仙倒了刘桃桃家,刘桃桃还在哭。李二娃子劝半天没劝住,李小四和马翠仙到了,刘桃桃才没再哭,迅速擦干眼泪,赶紧生火煮饭给李小四和李二娃子吃。两人走了一天的路,还没吃饭呢。

就在李小四和李二娃回到三家村的那天,斑鸠沟乡政府从县城召集了几十号农民工赶到三家村,将李三驼子的尸体抬走埋葬。

房子没了,家没了,更重要的是,两个儿子也外出打工去了,至今音讯杳无。家里几乎没了牵挂,马翠仙准备跟李小四去省城打工。

刘桃桃养的猪和牛也被李三驼子投毒毒死了,家里也几乎没有牵挂了,她也准备和李二娃子一起去省城打工。

而让刘桃桃和马翠仙放心不下的,却是李银芝。

他们走后,整个三家村就只剩下李银芝一个人了。把李银芝一个人留在三家村未免有些残酷。

埋掉李三驼子的那天晚上,刘桃桃和马翠仙找李小四和李二娃子商量,希望把李银芝带去省城,在建筑工地上给从三家村去省城打工的人们煮饭。李小四和李二娃子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可是,当刘桃桃和马翠仙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李银芝时,李银芝却不愿和他们一起去。她觉得她去了省城,便成了大家的负担,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大家增添麻烦,她心里过意不去。

李小四和李二娃子听说李银芝不去省城,也去劝了李银芝,但李银芝态度坚决,执意不去。

省城工地上的工期赶得紧,李小四和李二娃子请假的时间不多。

埋了李三驼子,偿还了黑网吧老板张老三和王大麻子家的钱后,李小四和李二娃子带着马翠仙和刘桃桃准备出发了。

李小四他们去省城的那天上午,李银芝送他们一路从三家村出发,走过擦耳岩,走过雷打岩,马翠仙几次劝说,李银芝才不再往前送。

拐过了几道山梁,马翠仙回过头去时,仍然看到李银芝还站在雷打岩的岩边,已经缩小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马翠仙不知道,她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不知道,他们这一走,今后的三家村还会不会有人居住,那些土地还会不会再有人来耕种?想着想着,她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她越想止住,却怎么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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