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三部曲之《祈祷》(1967):借诗还魂说反骨

钦吉兹·阿布拉泽(1924-94),格鲁吉亚导演,与帕拉赞诺夫同庚,以《祈祷》(1967)、《愿望树》(1977)、《悔悟》(1984)三片闻名,《祈祷》面世之时,老帕《被祖先遗忘的影子》和老塔《安德烈·卢布廖夫》也刚出手,苏联诗电影遂成鼎足之势,本文先说《祈祷》。

此片黑白,七十分钟时长,结构上是三段体,讲的是格鲁吉亚莽原上发生的三件往事,三者看上去无直接因果关系,如同三个封闭时空,不过滴水见海,若是站在文明史高度看,则三者道出的,莫若说是人类不断上演的某种历史真实,至今未绝。

第一个故事关于两个山寨——奇斯丁与克里苏部落——之间的争斗。克里苏勇士阿鲁达只身潜入奇斯丁寨子,射杀对方猛将马特萨尔,却没有照本寨规矩,剁敌之手当战利品,因为对方骂不绝口,至死方休,有勇者之风,引得阿鲁达惺惺相惜,觉得留对方全尸,更吻合内心的道义,所以径自返乡,将实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本方长老,结果,按照另一个本寨规矩,阿鲁达受罚,屋舍遭毁,一家遭放逐。第二个故事依旧围绕两个寨子,克里苏的猎人多兹克霍尔拉在山间遭遇奇斯丁猎人纳瓦,两条汉子气味相投,后者把前者请回家中分享猎物,没错,奇斯丁人竟然款待克里苏人,所以族人立马包围了纳瓦之家,将敌人和叛徒双双拿下,纳瓦后来被捆绑结实了,被当众处死于雪原。

第一个故事因为出现了射程较远的猎枪,所以背景大概在19世纪,而从装束看,第二个故事更显古久,接近《石榴的颜色》镜像,当属18世纪,但两个故事具有显见的共性,那就是部落内部出现了离轨者,部落延续已久的行事规则遭到挑战,他们不愿违背良心,于是站在个体立场上经过独立思考,毅然质疑规则的合理性,最后殊途同归,都在未对本方造成实际损害的前提下被绳之以法,以儆效尤,而他们犯事之前,都是本方头面人物,阿鲁达是孤胆英雄,纳瓦言辞严正,看样子一定也是功勋卓著,不是庸碌之辈,但团伙的存在依赖于所谓规则,因此离轨者必须剔除,规则的灵魂和力量,与它反人性程度成正比——从它实施的过程来看,奇斯丁和克里苏部落都称得上依法治国的模范村,问题是,这规矩照长老们的说法,是几百年传承已久的,破坏不得,这倒叫人念及鲁迅笔下狂人振聋发聩那一问了,“从来如此,便对么?”

部落规则能够因袭下来的前提,必然是封闭,所以砌墙的事,至今为某些部落热衷,阿布拉泽拍《祈祷》的用意,于是大致清晰了,他在勃列日涅夫掌政的停滞时期又能拍些什么?内容上无非是借古讽今,手段上只能是闪烁其词,这才有他跟老塔、老帕不谋而合的诗意套路,也就是整些模棱两可的史迹,讲些神神叨叨的掌故,让审查官云里雾里,还当是苏维埃文艺成果翻开最新一页,我一直疑心,冷战时代东欧阵营那些诗意镜像构成的语汇系统,实不过是创作不自由状态下的变招怪招,所谓理论依据,尽是穿凿附会,后知后觉罢了。阿布拉泽最可贵的,是他脑后那块反骨,现在无妨来看看他的诗意手段:

一者,就是借诗还魂,用了格鲁吉亚历史上一位诗人维查·蒲什贝拉的诗篇作为旁白,自始至终,从未中断,仿佛强调了全片不过是其人之诗的某种影像再现,这一手很是保险,有点爱国主义的调调,所以作为延伸拓展,阿布拉泽干脆又设置了一个贯穿全片的游吟诗人形象,胡子拉碴地站立于事件的边上,目击着一切变故,又用沉默抗议着旧规则的非人道,影片开场,是他坐于摩天断崖之下苦思冥想,画外应该就是他的诗句,“上帝,我请求祈祷,别让我仅仅为了生存而活着,我渴望做个正常人,当我愿望达成,我会向天空归还一颗星,向河流归还一条鱼……”这话通俗地说,就是骂这世道,想做一个想精神齐全并独立的人有多难,但昔日的民间诗人,往往可以借其口舌,做一面挡风玻璃,联系到后来的创作,此段言词亦可视为阿布拉泽心迹的流露。其实,雄辩滔滔的诗歌植入,苏俄电影里也算常套,老塔用得更是纯熟,直到《镜子》,干脆大段大段引用乃父诗作,此是后话。

二者,则是第三段故事的布排。这段说的是一个丑陋的国王娶了一位白衣美少女,全程谈不上有情节,更无台词,丑汉在戴上王冠成为婚礼主角之前,一直隐身于阴暗角落,光线总是有意无意集中在他大口袋般的腹部,与之相对的是那个少女,总是现身于丰收在即的麦田及旷野,美与善的化身,最后不得不与丑为伍,婚礼中她只是无趣地怀抱一只猴子,大抵是暗示她嫁的不过是沐猴而冠者,但世道如此,权力无所不能。阿布拉泽并未单调地将第三个故事放在时间轴上的最后位置,而是将它拆开,与上文提及的前两个故事剪在一起,隔空的平行蒙太奇组接,构成了一层层新的意蕴,少女的背影,成为脑后生反骨的两位思考者内心理想的代号,也是阿布拉泽自己的有所指吧,她最后与权力的媾和,代表理想主义在极权体系前的以卵击石——对于电影而言,这是比植入诗歌更能呈现诗意的手段,看似全无关联的故事靠剪辑编织,成就了批判性思维的影像化辐射,以镜代笔,横槊赋诗,不亦快哉!

其三,无妨称其为局部的诗意。阿鲁达遭长老声讨一幕,插入牛羊的屠宰镜头,暗示其处境之不可逆转,令人想到《安德烈·卢布廖夫》里热气球和那匹倒地的白马,皆是一个思路的产物。第一个故事结局,是一个长镜头,茫茫雪地尽头,被驱逐的阿鲁达一家五口渐行渐远,慢慢化为五个被隐没的黑点,下一镜头便是第二个故事开场,克里苏的猎人多兹克霍尔拉行走在雪原,不过局部观之,镜中并未显出时间的跳跃,孤身猎人何尝不可以视为前一个故事里的阿鲁达?何尝不能暗示,放逐之路,瞬间便绵延了一个世纪,两个故事合做一个,便知暴力集团里的离轨者,永远走不出“从来如此”的崇山峻岭,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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