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很长,有诸多“打量”,这里贴出一些。
早叔在群里说,“古都里我独爱南京,其他都是浮云。
南京:如何想象一座城市
(节选)
━━━━
我的向往南京,是从小学开始的。那年祖父收到“金陵大学校友会”寄来的材料,内中有金陵大学的校歌谱词,开头一句是“虎踞龙蹯我金陵……”当时爱极了这句词气势之雄浑,不禁连带对古史唐诗中的石头城悠然神往。如果不是1948年,在南京国民政府海关关务署总务科任科员的祖父自请遣散,拿了三个月工资的遣散费坐等解放;如果不是怀孕的祖母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回了川南老家待产;如果不是祖父害怕重演抗战时局,长江上游下游裂分为二,家庭遭受骨肉离乱之苦,遂带着母亲、弟妹抗战之后二次入川……祖父的孙子或许该是个南京人,从小在玄武湖、栖霞山、燕子矶、雨花台、莫愁湖、灵谷寺之间长大。
1991年我本可以选择入读南京大学,但终于留在了广州。于是迟至2000年,才第一次踏入这个六朝金粉之地。我的二十世纪,与南京始终无缘。我很难不以一个外人的眼光,打量这座我的祖父前半生读书、工作于斯,后半生又时时怀念着的城市。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自古评说、纪咏南京者,汗牛充栋,搜检之下却发现,其中绝少有南京人的“自道”,几乎所有的名句、名诗、名文,都出自外乡客之手。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丁帆曾编过《江城子——名人笔下的老南京》一书,遍搜民国时期关于南京的名人笔墨,收作者凡七十一人,内中似乎也只有词曲研究家卢冀野是南京人。“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这是山东琅琊人诸葛亮初登清凉山巅的浩叹。不过,考虑到当日他周围全是东吴的陪客,这话有多少客气成分也很不好说。虽然南京的风水确实不错,孙中山曾评价说:“其位置乃在一完美的地区,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大都市诚难觅此佳境也。”由此不难看出,南京如何能在1912年打败首义之地武昌,成为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首都。
《首都计划》中,中央政治区设在紫金山南麓,这里空地充足,北面高峻南面平坦,又依靠在中山陵之下,颇有神圣森严之气象。中央政治区的这一设计,被称为中国的“国会山”。
1935年,众多国际人士组成的远东考察团来至南京,中华自然科学社组织欢迎会,会中骨干邓启东在鸡鸣寺豁蒙楼上向代表团侃侃而谈:
南京所以适于建都的原因,主要的由于交通位置的重要。打开中国全图一看,可知南京正位于长江下流靠近河口的海岸,利用长江本支流便利的水运,最容易与沿江各省取得联络;且当南北洋的中心,无论水路或陆路(铁道与汽车道)都很容易与华北及华南取得联络,实为控制全国各部最适当的所在。就对外关系言,南京居于控制太平洋最适当的地位,只要我们国势强盛,大可伸足到太平洋上与列强分庭抗礼;而且近代外力入侵我国的方向已由西北改向东南,南京又适与外力入侵我国的方向针锋相对,并且位于第一道防线以内,更足以显露出立国的积极精神,适合建都的一般原则。
邓先生说得很漂亮,但南京作为国都,似乎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远的如东汉、六朝、南唐那些往事不去说,近的像明初燕王朱棣南征的“靖难之役”、明末豫亲王多铎破南京的“鼎革之役”、1842年英军兵临下关的“鸦片战争”、太平军1863年攻占南京、十二年后又被曾国荃攻陷的“太平之役”,还有辛亥年浙江光复军克南京,二次革命张勋占南京,1927年北伐军破南京,更别提1937年的大屠杀,1949年的百万雄师渡江,历史经验几乎可以总结为:只要敌方兵临南京城下,这座城池与其中的政权,迟早难免覆灭的命运。关于这一点,葛剑雄等历史地理学者有过分析。自古以来,南北对峙的政权,虽然号称划江而治,其实长江从未真正成为阻挡南下或北上的天堑。南北争夺的焦点,实质是在江淮一带,得江淮者得天下。而南京虽然风景殊胜,但却是兵法上所谓“四战之地”,易围难守,所以升平之世,它是繁华地、销金窟,战火一起,便往往沦为修罗场。
樊圻《金陵春色图》(局部)
樊圻,“金陵八家”之一,明末清初江宁(今南京)人
面对这样一座承载着太多故事与变幻的城市,如何不油然而生兴亡之感?而且兴盛、杀戮、衰破、复兴、繁盛、新的杀戮……这样的循环,让人同情中带着愤恨,不由地觉得南京城实在“数奇”。刘梦得名句“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1949年有人不服气,觉得国府尚有可为,改诗为“金陵王气尚未收”,最终还是破不了立都南京者为短命朝廷的魔咒。还是余杭人章炳麟眼毒,在1912年追悼光复诸烈士时,就为这座城市下了石破天惊的断语:既然这座城市不宜于社稷天下,那不如径去风花雪月,才不辜负这好山好水。南京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是——这得看怎么说,以市政建设论,当数国民政府迁都之后的“黄金十年”,而以风流荟萃论,当数有明三百余年的光景,此时期南京为“留都”,有京师之名而无政务之繁,有流通之利而无战火之厄,于是秦淮艳名,传遍天下,金粉之地,再添新声,南京成了不折不扣的风月之都。清兵南下,史可法带着扬州嘉定在前边顶缸,成就了汉人三百年心中的痛。南京在马士英阮大铖钱谦益率领下匍匐请降,反得保全。又逢上所谓“康乾盛世”,文字狱摧折士气,倒不影响娱乐事业的繁荣,直到雍正二年(1733),安徽全椒人吴敬梓迁居南京,明代的遗韵尚未歇绝,让这位大才子可以将目见耳闻的场景直接放进万历年间去: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第廿四回)
《儒林外史》是世情小说,极少写景,这里却拿出大段文字,下力描摹,足见吴敬梓对南京的熟悉与喜爱。他跟大多数传统文人一样,对眼前的自然景物不太感冒,却乐于吊古伤怀,临终前不久曾作《金陵景物图诗》,与其说是咏景,不如说是借景咏史。《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写杜少卿夫妇游清凉山,焦点在于那六朝人物一般的行止,说到景致,只不过是“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少卿先生登清凉山,怕也只为了娘子初到南京的兴致,漫不经心地四下看看之后,便只顾“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至于庄征君赐居元武湖(避康熙讳,改“玄”为“元”),更于景色了不措意,一共只八个字:“湖光山色,真如仙境”,作者在意的反是“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明末清初讲求实学的风气,于此也可见一斑。
说到底,余秋雨式“文化苦旅”不自今日始,千百年来,文人雅士面对的山水,都是“历史化的山水”,所谓满目江山,注目只在江山背后的人事变幻。居于山水胜地,游赏固不会少,但游赏通常会演变成一场怀旧之旅。故此朱自清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便不同了。”(《南京》)《儒林外史》中的最大盛会,说起来是众高士雨花台祭泰伯祠,什么“两边百姓,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欢声雷动”,什么“我们生长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岁的,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听见这样的吹打!”但这一回大书,不过是文木老人拯风起俗的想象。这样的大祭,就算真有许多百姓来看,主要也是因为吹打得闹热,因为还不上两三年,泰伯祠已经凋敝不堪,“屋山头倒了半边”,“大殿上槅子都没了”,“后面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只有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三四个乡间老妇在丹墀里挑荠。这座大祠的建成,毫无移风易俗之功,只做了文人追怀凭吊、想象风流的好去处。
《金陵十八景图》之凤凰台。明代文伯仁绘,现为上海博物馆藏。《金陵十八景图》为十八开纸本设色册页,每开图绘金陵一胜境。
这种情形一直到近代仍无更改。唐宋怀念着六朝的云烟,明清遐想着唐宋的风流,晚清忆记太平之乱前的繁华,民国又夸饰鼎革前的古意。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十年大规模的建设,南京几乎换了模样,士夫眼里仍是想象中的古金陵,“有一班住在南京稍久的人,看见这里变成日见繁荣的都市,心上很觉得不安,谁都在心坎上留着一个昔日荒凉的古城的影子,像怀念一个老友似的,看见一切都在渐渐变更了,心里就起了一股怨气,真像对一个老朋友说:你‘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一样的悲伤。每逢走出家门总找那些没有开辟的小路走,眯着眼笑,说:这还是十年前的古城呢”。(方令孺《南京的骨董迷》)复古情怀于今为烈。走进闹市区的总统府,总忍不住抽一口凉气,仿佛走进了一个扭曲折叠的时空,此地有孙大总统的会议室,蒋委员长的办公楼,两江督署的后花园,太平天王府的马厩,更别说藏在犄角旮旯的林森、张勋等人。重重叠叠的历史遗迹,被拼贴串烧在一起,像一地散乱的简册朝报,又像走进近代史的微缩景区,总统府外,还有不伦不类的1912酒吧区,难免让人想起杜慎卿的那句名言:“小弟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
如何设计一个新首都?| 行业“冥”灯,老脸往哪儿“哥”| 每一次码人,都觉得是要收钱| 首都的偶像包袱| “首都计划,让南京吃够了老本”| 无力的卧谈:南京到底适不适合做首都| 谁不想有一个《首都计划》| 侵略者如何收集一座城市的情报| 莫非是个中国人?| 过渡与回潮:不中不西,又中又西| 造廓以守民:看首都计划如何“讲政治”| 首都不分南北,停车都是很难| 理念是困惑的,也是妥协的| 汉口:幸运时,它是一座孤岛| 还都南京,重庆是否会衰退?| 还都南京,重庆是否会衰退?| “首都计划”都是自说自划| 首都的路灯及其灯下黑| 首都不是拿来爱的,南京才是| 把有需求的住宅区都建成学区| 没实现的计划有大影响| “首都计划”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