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个春天的童话 | 梅子酒·早茶夜读288
288丨春风沉醉的晚上
梅子酒金句
一个人嘴里是苦的时候
愈是甜的东西入口
苦的滋味倒显得愈是浓
上海，一个春天的童话
文/ 梅子酒
娄烨在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致敬郁达夫，边缘人无处安放的爱欲，或相濡以沫或相忘江湖的情境，乍看之下很是符合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调调，只是“零余者”、“边缘人”的抱团取暖真的是郁达夫想表达的主题吗？对不起，如果你想从中读到情爱，这个悲伤的童话恐怕要令你失望，因为她无关爱情，也无关欲望，而是一个怆然的隐喻。
饥饿与窘迫是整部小说的基调。小说开篇，无业游民男主人公就穷得连上海“寒士街”上“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都住不起了（还记得上周读《沉沦》时咱们提到的乔治·吉辛代表作《新寒士街》不），那里好歹是“可怜的无名文士”居住的地方，怎么也有个文化氛围吧，而文青男主却因“房租忽涨了价”连连辗转，最后被逼无奈搬到了贫民窟，跟烟草公司的女工做邻居。
郁达夫这里提到的房租涨价，可不是什么随意虚构之笔。《春风沉醉的晚上》写作于1923年，彼时沪上，已经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减租运动（分别于1910年和1921年），并成立了“减租事务所”，乃至有组织有规模的“上海房客联合会”，以斡旋抵抗20世纪初以来上海地区的大规模加租风潮。只是到了《春风沉醉的晚上》写作之时乃至之后几年，上海的房租并未能停止疯涨，到了1927年便爆发了更为如火如荼“房租减半运动”，当然，这是后话了。
回到我们的故事本身，男主人公非但住不踏实，连吃穿都成了问题。小说中的“我”只有一件破棉袍子——春寒料峭的上海，可冷着呢。“破棉袍子”这个意象很有意思，全文一共出现了4次，基本上贯穿始终，每次出现都伴随着剧情的推进或反转，也算是“情节点”式的存在了。
第一次是第二章节开头：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 “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吧？”
随后，邻居女工便给“我”送来了葡萄浆面包，还请“我”上她屋里吃香蕉。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和对彼此的了解，也随之进一步拉近和加深——春天，确实来了罢。只是“我”把这温暖的春光形容为“老透”，在如此心境下品尝葡萄浆面包和香蕉，是不是也咂摸出了些酸涩的味道呢。
第二次是“我”终于拿到了五块钱稿费，去买了新衣和“巧格力香蕉糖鸡蛋糕”等糖食，还去洗了个澡，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
接下来便是等女工下晚班回来，一起分享糖食点心，感受女工的关心，想抱女工但又挣扎衡量再三，最后理性战胜冲动的故事高潮。糖食在这篇小说中也算是高频出现了，而且品种也不少，这对沪上江浙青年在苦闷岁月里借甜食彼此慰藉，可是我们都知道，但一个人嘴里是苦的时候，愈是甜的东西入口，苦的滋味倒显得愈是浓。
第三次是女工离开后，“我”独自反思：
“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 “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吧！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 “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
思来想去落脚点还是归于骨感的现实——破棉袍子的归宿在哪儿？怕是除了自己身上，没有再好的安放之所了。毕竟这破棉袍子，虽是束缚，却也是退路，对于进退维谷的“我”而言，断然是没有前进魄力的。于是，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象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脱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午夜12点的钟声响起，一切回归原样，童话结束了，现实仍在继续。男主人公最后以“黄狗”自嘲，颇有丧家之犬的悲怆。这里的丧，更多出于一种对革命前途的迷惘和忧愁——1923年早春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以被镇压告终，早期中国工人运动也进入了低潮。
而与邻居女工那短暂而脆弱的相濡以沫，在一眼望不到前途的国家命运面前，是那么脱离现实和不堪一击：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在这个知识分子眼中，邻居女工是单纯而脆弱乃至虚无缥缈的梦，这是个人情爱吗？不，这是知识分子对新生的某个阶级带有意淫和审视意味的想象和凝视，只是这份炙热的关注暂且被苦闷和迷惘打压了——最终只剩无所适从的热情，和大梦似醒未醒的茫然，尽管有那么一瞬间的温暖和希望，只是云遮雾罩间，也叫人不怎么敢去想了，
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象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现如今看来，娄烨在电影结束时对《春风沉醉的晚上》这段结尾故作姿态的致敬，实乃尴尬和辣眼。要是郁达夫先生在眼前，我倒是情愿听他念上一首海涅的诗，我想他老人家也是愿意的：
凄凉的十一月，
日子已渐渐阴郁，
风把树叶摘落，
我走上德国的旅途。
来到国境，
强烈的心跳震撼着胸底。
并且，真的，
连眼泪也开始滴沥。
听见德国的语言，
使我有异样的感觉，
好像我心脏的血液溢出了，
它舒畅地衰落下去了。
一位小小的琴女在歌咏，
用真实的感情，
和假的嗓音，但她的弹唱，
却使我非常动心。
她歌唱着爱，和爱中的恨，
歌唱着牺牲，
歌唱着那天上的、更好的世界里的重逢，
说那儿没有愁恨。
她歌唱着地上的眼泪，
歌唱着那一瞬即逝的狂欢，
歌唱那被华光照耀着的灵魂，
他们是沉醉在永远的欢悦中，在彼岸
她歌唱的是古时绝望的曲调，
是在民众痛苦哀泣的时候，
能将他们送入昏睡中的，
那天上的催眠曲调。
我知道这些旋律，这些歌词，
知道这些词句的作者大师们。——
他们在屋里私自饮酒，
在门外却假意用水劝人。
新的歌，更好的歌，
啊！朋友，让我替你们制作——
我们要在地上
建筑起天国。
我们要在地上得到幸福，
再不愿老是饥肠辘辘，
再不愿把勤劳的两手获得的东西，
拿去填饱那些吃闲饭的肚腹。
为着一切的人们，
这地上有足够的面包产生。
玫瑰花呀，常春树呀，美呀，乐呀，
甜豌豆呀，也同样能孳生。
是的，豆荚裂时，
甜豌豆便是属于万人的，
天上的乐园吗？
让你们天使和麻雀拿去！
我们死后若能生出翅膀，
我们就到天上拜访你们，
在那儿我们要和你们一道，
同吃最幸福的蛋糕和点心！
新的歌，更好的歌，
它和笛、提琴一样畅快地响着。
忏悔的歌声止了，
丧钟也沉默着。
处女欧洲，
和美丽的自由天使订婚，
万岁呀，这对新郎新妇，
万岁呀，他们未来的子孙！
我的歌，是结婚赞美歌，
是更好的、新的歌，
最高感激的星光，
在我的心中闪灼。
感激的星光，它会热烈地焚烧，
熔流而成火焰的河川。
我感到自己变得无比的坚强，
我甚至能把檞树折断！
踏上德国的国土以来，
灵妙的液体便流贯了我的全身。
巨人再一次触到了他的母体，
他身上就又有新的力量长成。
——海涅，1843年，
《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本周主题书
2019.5.13~2019.5.19
「春风沉醉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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