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上）

这是历史文化题材第51篇随笔

1

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林语堂说：“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

赵朴初说：“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其实，弘一法师不要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罢了。

他的出家，并非厌世，更非欺世，而是参透人生后的飘然出世、返璞归真。

病重弥留之际，弘一法师告诉身边的弟子：“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他留给世人的最后绝笔，只有四个字：“悲欣交集。”

正所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2

李叔同和弘一法师，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同一个人。或者说，相同的是躯体，不同的是灵魂。

李叔同是富家子弟，生于天津，长在上海，曾就读南洋公学，后到日本求学。

在上海时，他被称为“翩翩浊世佳公子”，结交娼优，风流倜傥。照片中的他，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下巴高高扬起，英俊之气，溢于眼角眉梢，果然是上海一等一的翩翩公子。

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做一个翩翩公子。正如他后来立意要做出家人，就彻底做一个出家人。

这就是他，彻底，极致，纯粹。

出家前，他涉猎极广，绘画、音乐、戏剧、诗文、书法、金石，无一不精，无所不通；出家后，他摒弃一切，仅书法终生不弃。

世间再无那个会作诗、会填词、会书法、会画画、会篆刻、会音乐、会演戏的李叔同，只有一代名僧——弘一法师。

或许，没有前半生在“朱门”的奢华，就难有后半生入“空门”的彻悟。见识过好山好水后的放下，才是真正的放下。

曾经山珍海味，如今清水煮菜，曾经锦衣华服，如今一领衲衣，穿了二十多年，即使褴褛不堪，亦不更换。

千帆过尽后，他从一碗清粥中，尝出了真味。

3

出家前，李叔同的人生底色是那么浓烈。

1880年10月，李叔同出生在天津，祖籍浙江嘉兴。父亲和李鸿章同年进士，官至吏部主事，后经营盐业，兴办银行，为天津有名的富豪。

李叔同出生时，父亲已年近七十岁，母亲是五姨太。

李叔同五岁时，父亲去世，但母亲和兄长给了他千般宠爱。他从小天资聪颖，有“神童”之称。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但天津城内，依然弥漫着残余的繁华。

在天津著名的“协胜园”登台献艺的津门名伶杨翠喜，姿容秀美，嗓音婉转。一曲《梵王宫》，恰似牡丹花心，三春芍药，听醉了一众少年。当然，也包括情窦初开的富贵公子李叔同。

李叔同对杨翠喜动了心。他每日放学后去听她的戏，日日如此。某日，翠喜在后台卸妆，有人告诉她有人求见，她不愿见，因为每日见的人已经太多。

忽然，一个醇厚的嗓音从身后绕过来：“杨小姐，我是李叔同，刚才是我求见。”

从此，李叔同由台下看客化身为护花使者。她唱戏时，他看她轻舒水袖，她回家时，他亲自提着灯笼一路相送。

晚风轻轻吹拂在耳畔，情愫渐渐沉淀在心底。

他是才子，她是佳人。惊才绝艳的他，为她写了两首《菩萨蛮》，字里行间，皆是浓情。

其一：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其二：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然而，世事弄人，不久后，她被袁世凯的得力干将段芝贵当做礼物献给了小王爷载振。一场甜蜜的初恋，就这样夭折在时代的疾风劲雨中。

失恋后的李叔同，为杨翠喜写了最后一曲《早秋》：“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4

为了让李叔同早日告别爱的阴霾，家人忙着为他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当时，富贵人家的公子往往会娶个比自己大的老婆，一则可以更好照顾丈夫的生活，二则方便丈夫纳妾。

1897年，在家人安排下，李叔同娶了比他年长两岁的茶商之女俞氏。二哥从家产中拨出30万元供李叔同家用，这在当时是一笔巨额财富。李叔同买了一架昂贵的钢琴，开始学习音乐和作曲。

那时，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主持维新变法，一向关心国事、憧憬未来又极厌旧制度的李叔同，对这场变革很是兴奋，积极鼓吹新说，并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以示对变法的支持。

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光绪帝被囚，康有为、梁启超分别逃往法国、日本，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杀，历时103天的维新运动以失败告终。

外界哄传李叔同是康、梁同党，为了避祸，他带着母亲、妻子迁居上海。他家在上海有钱庄，他可以凭少东家的身份任意支取生活费用，手头很是阔绰。

在这座当时中国最为开放包容的城市，李叔同的才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他加入了文学团体“城南文社”，与袁希濂、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号称“天涯五友”；与画家任伯年等设立“上海书画公会”；入南洋公学就读经济特科班，与黄炎培、邵力子、谢无量等从学于蔡元培；在上海剧院粉墨登场，演出京剧《八蜡庙》《白水滩》《黄天霸》等。

他出家前回忆说“平生最幸福的时候”，就是他“从20岁到26岁之间”，也就是他在上海生活的五六年。

这期间，他和俞氏接连生了三个儿子。不过，长子出生不久就夭折，次子残疾，小儿子病弱。据随他们一家生活多年的老保姆说，他们夫妻俩属于“龙虎斗”，关系不太融洽。

他的下一段爱情，将在若干年后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