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小说奖获得者特稿|| 祁媛《翻 车》连载终结篇

翻    车

郁达夫小说奖获得者特稿连载终结篇

祁  媛

祁媛,1986年生人,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同年开始小说创作,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等刊物,并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第十三届十月文学短篇小说奖,第四届郁达夫中篇小说提名奖,第15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佳新人奖”提名。郁达夫少年文学院特聘指导老师。

倪莉的老公六十多岁了,这点倒是让我略感意外。她以往的几个丈夫里,我见过两个,都身材魁梧,与她年龄相当, 那个时期可能还是倪莉的白马王子的梦幻期。眼前倪莉的新郎倌,身高只到她的胸部, 我不由得看了倪莉一眼,她明白我为什么看她,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白色纱裙的伴娘礼服挂在试衣间,在灯光下显得略带一丝微妙的淡紫。倪莉很细心的给我准备了配裙子的鞋子,芭蕾款式,让我想起我十岁的粉色的梦,那是我第一次登台的行头,那次表演,我弹得是一个难度很高的曲子,我很轻松地就拿下了,并获得了一片赞赏。老师们都不停地夸我是音乐小神童,我还记得父亲脸上为我骄傲的闪闪发光的神情,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一样。今天又要穿上这种东西了,虽然已事隔这么多年,可我依然感到其中的这个循环是这么小,这么快。老女人穿白裙子是可笑的,好像把我忽然放在手术台上的众多的无影灯下,所有的细节都一览无余,我不由得捂住了脸,不想看自己,那个残酷的镜子里面的影像。

此刻,倪莉也在镜子前,正把两片硅胶垫子往内裤里塞,她想把自己的屁股弄得丰满一些,但位置总是欠准确,弄了几次还是不行,于是转身猫腰看着自己屁股,我想到猫捉自己的尾巴的定格画面,于是上前帮她。倪莉立刻白眼翻了我一下,埋怨起硅胶材质的不服帖,说现在韩国有种新材料的屁股垫特别柔软,经得住摆弄,然后对我的屁股瞄了一眼说,唉,你不需要这些,不然我搞定后,你可以接着用,不用再烦神。

硅胶垫终于贴牢,倪莉的胸罩又因为刚才的猫腰动作松动了,于是她又咧着嘴忙着招呼,把胸罩的肩带往上提了提,又把胸肉往上挤了挤。由于那个地方也有硅胶垫,所以倪莉又开始埋怨了,一边埋怨一边穿那件紧身塑身内衣,颇有节奏地嘟囔着:我叫你松,我叫你松,我看你还送不松,结果差强人意,便对我说:“帮我,帮我啊,扣下扣子,快点。”

我说你原来的胸还蛮大的啊,怎么了? 她说,“乳腺癌,去年得的,左边的割了,右边的也就萎缩了,唉”,听了她的话,我即有摸摸自己胸的意识,于是也感到它们的存在。这时她贴着我的耳朵说:“ 别怕,有男人了,也就不容易得乳腺癌了”,我于是想问你那么多男人,怎么也得呢,可没好意思开口,而她这时已经把自己料理停当,开始套婚纱了。

花童是倪莉的两个外甥女,白色泡泡裙,花冠颤悠悠,刻意华丽,刻意安琪儿,但一切还是动人的,四处都是鲜花,然而那些扑鼻的芬芳不是自花散发而来,而是不知何时喷洒上去的人工香料,十多尺的彩色结婚蛋糕,尺寸不等的葡萄酒成箱抬进来,香槟酒杯,葡萄酒杯,鸡尾酒杯,白酒杯,各自井然排列成阵,几个身穿制服的漂亮的礼仪开始往那些杯子里缓缓斟酒。乐队的弦乐手们开始校音了,滋滋啦啦的杂音到也增添了不少热闹,嘉宾来客的人群中的永远也听不清的“人声”里忽有爆笑,孩子的肆无忌惮的叫喊和哭闹,背景音乐又悄然换了个曲子,旋转的灯光妩媚地将所有人和物的影子汇合起来后又分离开,如此循环往复,整个晚上都会这样的。我终于理解倪莉为什么那么喜欢婚礼了。

随着音乐的升起,倪莉走出来了,灯光下璀璨夺目的白沙新娘礼服, 妖娆而纯洁,一层层细浪似的裙摆,裙边订着亮片,闪闪生光,异常瑰丽,随着轻盈而从容的步态温柔地涨潮又轻微地叹息地落潮了。她的发髻上还戴着一顶钻冠,虽然那不过是奢侈的装饰品,但我还是没想到它真可使一个女子如此地容光焕发。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莉身上,她美得像一个祭品。

我不由得走过去拥抱了倪莉,说:“你今天美极了。”她说你也是,你今天也像一个新娘。我们紧紧拥抱,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感到彼此的了解前所未有,同时又含有意料之内的荒凉。

宾客多半都是三口之家,四口之家,再不济也是结对而来,除了我自己之外,看不出有独自一人来的。闹哄哄的一张张圆桌,坐满了人,衣裙悉悉索索,酒杯叮叮当当。倪莉兴奋地要我弹几首钢琴曲助兴,我当然欣然应允,我选了《卡农》,弹完后,接着弹《卡门》,和《舞蹈至死》。

我的手指热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在众人之前弹奏了, 人声更加喧哗,我斜眼看到人们在戏弄新娘,他们把可乐挂在倪莉的乳房的位置,可乐瓶中插了吸管,有人开始像吸奶似的吸允着可乐。倪莉的表情我在这边是看不清的,她好像也有点喝高了。

我开始弹玛祖卡。肖邦的这组玛祖卡节奏铿锵有力,弹着弹着,我自己也兴奋起来,我感到自己整个人畅通了,于是忽然心血来潮,换了自己最喜爱的肖邦的《即兴曲》和夜曲中的第三乐章,那是我最喜爱的肖邦音乐,但是,当在刚开始弹奏的前几分钟里,我就已经意识到到这无疑是个愚蠢的错误。这是个前一乐章节奏较慢,第二乐章的强度和节奏起来,第三乐章又回到第一乐章的音乐节奏和意境的曲子,我在第一乐章时根本没有发现这种选曲的不适宜,我自得其乐,沉浸在这久违的音乐氛围里。

因为大堂众人的哄闹,我略加强了指力,音节调高一度,但还是无济于事,于是弹得再强点,然而这样一来,夜曲就不再像夜曲,而像进行曲,肖邦变成军乐队大队长了,怎么会这样啊!我感到不安、后悔和懊恼,但若中途停下,又有违我的多年的职业习惯,也有辱这部曲子,有辱肖邦。我只好继续弹,弹着,弹着,额头冒汗,指尖也汗津津,指感,力度都开始紊乱,错音落了一地,我更加气馁,干脆停下,不弹了。

客人们吃吃喝喝,吵吵嚷嚷,油头粉面,满面红光,所有的人都很高兴,都沉浸在自己关注的事,没有任何人发现我音乐的中断,更确切地说,根本就没人在听音乐。

我走下舞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周围桌上的人正在划拳起哄,接着又爆笑,我只好站起来,环视大堂看看有没有更僻静点的座位,我看到舞台左边侧门旁的桌子人很少,于是走过去找了个位子,舒口气,平息了一下自己。我感到今晚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或者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怪物。我忽然埋怨自己怎么会在弹完玛祖卡后弹起夜曲,多么愚蠢,简直是自取其辱,又让肖邦和我一起承受,而且这种事竟发生在自己离开职业演出,离开舞台之后,有些“晚节不保”的感觉,这样的心情前所未有,我直想哭,这时,旁边悠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你刚刚为什么弹到一半不弹了,像急刹车似的,开始的那部分不是弹得很好吗….”我扭头看去,说话的那男人大约五十多岁,一副阴森的十足恶棍的脸,身着精致讲究的淡灰色平绒西装,系得随意的深灰细领带,鹅白衬衫,袖口的硬挺分明是浆洗过的。他继续说:“你不应该停下来”。

那次人流之后,更具体地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了全身麻醉手术之后,我的感知和记忆力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有点像一个手提电脑被重装了系统。我的视力也更好了,能看见远山上的树的投影的变化和对面楼窗的窗勾的锈斑,记忆里的事也变得更加清晰具体,可是这并非都是享受的事。

培训班里有个女生的爸爸是屠宰场的屠宰工。别的学生的家长都有各种讨好我的办法,而这位女生的爸爸却不知怎么做才好,送了我几次礼,都是血淋淋的猪腿,每次都特别诚恳的看着我说,新鲜的,新鲜的,市场上肯定是买不到的!我理解他,不用他做什么,只要他的女儿喜欢音乐就行。那血淋淋的猪腿让我做了个可怕的相关的梦,我在梦里去了屠宰场,到处都是新鲜的猪,新鲜的猪,它们都铁钩子被倒挂在一个长达几十米长的椭圆型的轨道上,那学生爸爸手中的遥控按钮上的小红灯一亮,那些猪就沿着轨道运转起来,当猪们转到一个特定的地方,它们肥厚的脖子就被等在那里的不断伸缩的钢刀刺入,鲜血立刻像小瀑布似的泻落,我注意到地上的粘稠浓腥的血没过了我的鞋面,我觉得恶心,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车间的门口走去,感觉鞋底有些滑,那门口有强光射入,我以为是阳光,可走近时,我看到那学生的爸爸笑嘻嘻地正操作着一个探照灯往我的脸上照,我躲闪着,绕开那光,可怎么也绕不开,那强灯光死死缠住了我,后来我渐渐变得很轻,就从门缝溜出去了,到了外边我回头望,他不见了,也没有探照灯,我只看到那带血的刀依旧在那里极其有节奏地伸缩着,刺入那些猪的脖子,再推出,再刺入,再推出,莫扎特的《魔笛》的序曲响起了,这时,我醒了。

早晨的宁静是忘我的宁静。虽然没睁开眼睛,但无法再继续睡了,只好起来,懵懵懂懂地穿着松散的睡衣喝着咖啡,坐在马桶上闭目养神,好像还能像马那样半睡着,过了会,咖啡因开始起作用了,睁开眼,我看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卫生间。眼前的那面墙我已经看了十年了,上面的霉斑迹斑驳,是楼上渗水造成的。房东叫人修过一次,不久水迹又现了出来,原来已经干了的霉迹复又润泽,缓缓地扩散得更大了,斑斑点点像女人脸上的雀斑,而在左面的斑点消融开来,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得像个原始山林,而墙角处的霉斑的左上角,有点像厂房的墙,那种墙通常也是有风吹日晒的斑迹的,此外还有些漏水的水迹,像各式各样的动物和人的脸交错在一起,难道其中也有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吗?

客厅和厨房之间的墙角上也有一个大霉斑,不知楼上什么地方又渗水了,那个霉迹更大,形状也更怪,颜色泛绿,我想到一只巨型蜘蛛,可惜它的眼睛的位置没有眼睛,而是别的什么,好像又是一条长毛的腿,霉斑颜色近来越发鲜绿了,蜘蛛仿佛活了起来,我舍不得打电话给房东让人来修,随它去,让它继续长。每天上班回来,特别是周末的闲散无聊的时光,望着它,感到自己有个伴。但后来那个绿色灰暗了下去,我猜楼上的人把漏水修好了,那只蜘蛛便开始枯萎了,后来,再难辨识它了,那些不过还是一面灰白的墙而已,我因而感到若有所失。

那天,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脖子在流血,我用手一抹,手上都是血,我不知道血是从哪冒出来的,随手擦掉,不一会,血又冒了出来,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不安,想到如果不管它,就这么任意让它流淌,需要多久能流掉我身体里的三分之一以致二分之一的血?到那时,我还能否像现在这样冷静地判断?估计不会了,那将是什么一种状态?也许不像想像的那么可怕,我也许依旧能够保持美丽的冷静,我想我会的,并为能这样而高兴。

可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仔细地在脖子上寻找伤口,没有,血还在不停地流出来,那么血不是从伤口流出来的,而是从我的皮肤里渗透出来的?我就那么站着,看那小股的血从脖子流到肩胛骨又流到胸部,先是汇合,后又分散,像一条条吱吱叫的小红蛇,在我的身上匍匐而行,临到乳沟的地方开始分叉,乱爬乱钻,我终于找到了这个血的出口,那是脸颊下面的一个小粉刺,一个几乎就要被忽视,比针眼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包,却像是被打开了什么缺口一样地往外兴奋地喷血,我用大拇指去摁它,两分钟后,血渐渐止住了,我把血清洗干净,奇怪的是那个刚才还在不停流血的小口子,现在却难找到了,就好像几分钟前的流血事件不过是个幻觉。

眼前的绿萝和君子兰怎么了?也是幻觉吗?绿萝的叶子怎么大半枯黄了呢,落在桌台上的黄叶子已经蔫了,叶子的细叶茎虽然精致如常,可能更精致了,但这分明是植物死亡的征兆。君子兰的花瓣早已脱落,花粉细细地落在桌面上,叶子也开始枯黄了。上礼拜才浇的水啊,怎么了?眼下是暮春,正是它们生长的旺季,而它们却枯萎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父亲死后的几年里,我视它们为父亲的某种生命的存在和延续,即便这是迷信,我也乐意,对我而言这是个信仰。几天后,我信仰的绿萝和君子兰死了。我决定再去买些绿萝和君子兰。我对自己说,只要品种一样,生命则会继续,我甚至感到,每次新生代的绿萝和君子兰,都携带着新的生命内涵和秘密,为什么不呢?很可能的,这也许是逝者的新欲念的静静延展。

我去了街边那个卖花的小店。多年来,店里生意总是很好的,品种也多,还不时有新的品种。绿萝和君子兰是常见的,任何时候都能买到。可那天走到店铺门口的时候,发现店铺已经空了,我把脸贴近玻璃往里看,除了一些凌乱的枯草、包装纸和破花盆外,再没别的。我转身看着空荡的街道和偶尔来往的车辆。

回到屋里,我感到空空的。无心做事,书看不进去,音乐也不想听,饿了,也懒得做饭,随便抓点垃圾食品往嘴里一塞了事。打开电视,那些吵闹的节目只会增加我的烦躁和不安,只好关掉,继续靠在沙发上,不舒服,躺倒,躺着,什么也不想。公寓外面的那座横跨江面的大桥上又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沉闷而悠远,不知为什么,今晚,这个我多年来早已习惯的声音,却让我心烦意乱,不再习惯了,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来到街上,我朝着大桥那个方向走去。天色已经很晚了,街上已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所以那个轰轰隆隆的声音显得更响,更空旷。当我走近时,看到很多大货车轰隆隆地经过,又轰隆隆地向江的对岸驶去。我想到有人说过外地的大货车受到交通管制的限制,只能在夜晚才能驶入市区。

桥面上的照明灯并不亮,而桥外侧的蓝色装饰灯则烁烁闪光。我细细察看那些蓝色的装饰灯,发现自己以前没有注意这些,可是那些蓝色的灯无疑是阴森美丽的,直直地横跨黑暗的江面,江对岸的零星灯光似乎在呼应着这边的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呼应,只是闪亮而已。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急促、沉重而尖锐的急刹车声,是一辆从桥面开来正欲转弯到这条街道的巨型货车,因为急促而猛烈的转弯而失控了,它呼啸着轰轰地向我这边冲过来,斜斜地翻倒在地,然后,我听见钢铁与地面强烈摩擦的声音,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货物撞击地面又挤压翻滚的声音,这一切发生得突然、迅速,斩钉截铁,不可阻挡,当我缓过神的时候,一切已经静止了。

我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眼前一地是从货车上翻落下来的黑乎乎的东西,近看,全是牛头,它们有的滚落在空旷的马路当中,有的撞在电线杆下而停滞,有的躺在下水口的铁栏杆处。那成片成片的牛头上的失神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烁着刺目而幽冷的绿光,从四面八方向我望来。

            2016年7月

                                                 祁媛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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