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地》的议题焦点是怎样被转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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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不是把大家带到黑暗里,而是把大家带过黑暗,在黑暗里检验一遍,再回到阳光底下,你会明白该如何面对生活。”
——李安
《浪迹天地》是赵本善迄今为止最成功的电影,也是她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电影,关于《浪迹天地》,有一个评论让我觉得切中要害,那是主演科恩嫂(Frances McDormand)的朋友在看完电影后说的。她说,你(麦克多蒙德)的这个角色,就像一个博物馆里面的专业导览(docent),你向大家介绍你看到的一切,但大家都被这个专业导览吸引了,于是在这个过程中,议题焦点被转移了,零工和游牧人群体的生存困境并没有被观众深刻体认,他们更赞赏的是电影诗意、沉静的叙事、科恩嫂的表演魅力,而不再是系统造就的零工贫困与失语。
关于费恩的集体生活,可以参考《浪迹天地》的原著。原著是美国女记者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auder)2017年出版的同名纪实小说。故事发生在2011年,受经济危机影响,位于美国中西部的内华达帝国镇石膏板厂关停,该镇邮政编码被销号,小镇的安稳生活被打破,失业大军源源不断流出荒芜的鬼镇。主人公费恩刚刚面临丈夫过世,又见证了小镇凋敝,迫不得已之下,她乘坐厢式货车四处辗转,从平台零工到无业游民,从亚马逊河流域腹地到甜菜糖种植园、旅游胜地和沙漠营地,直到在太平洋西北岸见到惊涛汹涌的大海。
主演麦克多蒙德曾对自己的丈夫(科恩兄弟之一的乔尔·科恩)说,她退休后渴望像费恩一样,永远走在流浪的路上。这部电影展现了一个好莱坞和华尔街之外的美国,赵本善用自然主义诠释了当代美国的失落之心,在接受采访时,她自述:“我试着把重点放在人类的经历上,因为我觉得这些经历超越了政治立场,从而变得更具有普遍性——失去亲人,寻找家园。……我一直在想我在中国的家人——他们会怎么看待一个南达科他州的牛仔,或者一个60多岁的在美国生活的女人?如果我把任何问题都说得太具体,我知道这会造成障碍。他们会说,'这是他们的问题。’”
《浪迹天地》对自然光的运用备受好评,该片的摄影受到了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Malick,代表作《生命之树》《天堂之日》)的启发,她曾把《浪迹天地》的早期样片发送给马利克,其中包括很多南达科他州的空镜,马力克看过后说,这是一部令他倾心的电影。
在《浪迹天地》中,摄影师延续了赵本善前作《骑士》柔情、细腻的拍摄手法,他运用自然光,在电影中大量呈现舒缓、怀柔的长镜头,他的摄影机就像一位陪伴者,看主人公费恩独行荒原,时而坚毅,时而隐现哀愁。早在《浪迹天地》预告片出来时,费恩独行在无边旷野的长镜头就成为焦点,有影评人在威尼斯电影节上盛赞:“费恩这个角色非常复杂、敏感,却毫不脆弱,观众能感受到她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但却不觉得她有一天会堕落,同时这个能够在流浪路上交了无数朋友的人物,又是如此温暖和开放,但有她出现的每时每刻,你都能感觉到她在自我毁灭的边缘。”
影片记录的不只有当代游牧民的生活,还有美国中西部的大量零工,他们位于资本主义生产的最底层,辛苦劳作,工作却没有保障。在原著作品中,作者就曾深入亚马逊等巨头旗下的企业,探访那里的零工生活。她发现,美国的繁荣建立在零工低收入的劳动之上,他们承担了大量劳动,却因为出身、学历、智识等原因,被限制在社会话语权的边缘,一旦经济危机爆发,或者面临像锈带区城市那样的产业衰弱,最先遭殃的却也是他们。
影片中,费恩在亚马逊工厂打零工,但是费恩这份工作不是长期的,而是亚马逊为了应对黑五购物季而雇佣的零工,所以到了圣诞节后,费恩就失去了这份工作。影片轻描淡写,但在原著中有浓墨重彩地表现的,是亚马逊如何残酷地剥削这些零工,工人们一天要冒着受伤的危险,在仓库里走二十公里,他们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却没有类似五险一金和稳定雇佣合同的保障。
在《浪迹天地》的原著里,作者就鲜明地批判了亚马逊在资本累积上的贪婪和它对工人的努力,直言不讳地称亚马逊是世界上最大的奴隶主。但是在电影里,这种批判性很大程度上被削减了,赵本善更主要在呈现费恩的漫游之旅和精神世界,而不是在社会批判上做过多纠缠,这种取舍让影片变得精致、诗意,却在对社会议题的介入上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浪迹天地》的成功打破了赵本善生活的平静,她已经是当下最受关注的华人青年导演,她的电影有一个明确的指向,那就是跨越国界,以社会边缘人为叙事焦点,当很多华人导演把处女作对准华人身份议题、种族议题时,赵本善的处女作拍的是印第安人。
从处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到《浪迹天地》,赵本善处理了与美国密切相关的题材——《哥哥教我唱的歌》是关于印第安年轻人的高自杀率;《骑士》是关于美国西部骑士在当代社会的旁落;而《浪迹天地》呈现的是美国当代的游牧民生活。特殊的迁徙经历,让赵本善对“边缘”与“自我”格外关注,她的电影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社会边缘人。
赵本善所背负的争议是在美华人/华裔导演的共同困境。他们一方面要迎合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体系,另一方面却时刻与“身份”较劲。2019年,美籍华人导演王子逸拍摄的《别告诉她》就曾反映了华裔所面临的尴尬。电影中,主人公出身于美国移民家庭,从小在美国长大,接受的文化和语言也都是美国的,但她的爷爷奶奶又在中国,于是当她去往中国,体会到文化差异,不可避免地感受到陌生与隔阂。
但与大部分华人导演不同,赵本善并不执迷于拍摄移民、种族矛盾、语言和文化焦虑等华人导演作品常见的主题,而是把视角对准广袤的美国中西部,分别以印第安人、西部骑士和当代游牧民作为主角。这些电影看似远离公共议题,采用了一种退避潮流的姿态,但仔细琢磨,会发现赵本善的电影依旧与当代美国的问题密切相关。
比如《浪迹天地》的小镇凋敝与平台零工,它与美国2008年的经济危机密不可分。更深入地说,它反映出全球化时代以来,美国中西部小镇与产业工人地位的衰落。执导过电影《罗马》的阿方索·卡隆曾评价,这部电影“充满了社会评论,但它并没有成为一个猛烈的政治声明”。
在接受电影记者Eric Kohn的采访时,赵本善强调了《浪迹天地》的公共属性,她把重心放在人,而不是政治与国界。作为编剧,她专注于创造一种沉浸式体验,使观众“一头扎进了这个微小宇宙,几乎忘了还有外部世界”。
《浪迹天地》的成功离不开影后弗朗西斯·麦克多蒙德(也即科恩嫂)的加盟,赵本善与她结缘于2018年独立精神奖,那一年,科恩嫂获得最佳女演员提名,赵本善获得了旨在扶持女性导演的五万美元补助金。当时,麦克多蒙德已经买下了非虚构小说《浪迹天地》的版权,她和制片人苦于没有合适的导演人选,直到她看到了赵本善的《骑士》,她立刻打电话给制片人说:“我找到我们的导演了!”
我们不妨将《骑士》理解为《浪迹天地》的起飞练习,很多后者的表达都已经出现在前者。这部电影是赵本善的第二部长片,却已经足够成熟、内敛。在她的电影里既有泰伦斯·马利克、赫尔佐格的镜头语言,也有李安在早期电影中思考的母题。赵本善的电影表面上是美国学院派的路子,但内在思考的仍然是很东方的命题,从处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到这部《骑士》,赵本善成熟的地方在于,她把自己的影子藏得很深很深,把整部作品融合在一个悠长、沉浸的风格之中,她的作品对自然光的运用很有分寸,这种风格会让人误以为是伪纪录片,甚至批评电影的叙事单调浅薄,但如果仔细琢磨,赵本善的镜头和剧本语言很有层次,并且具有很高立意,《骑士》所表达的不仅仅是印第安人或者西部骑士的失落,也是在讲人如何面对自我的平庸,人对马的驯服,映衬的也是命运对人的驯服。现代性失落不只是人失去了故乡,也是人在拥抱自我后,又因为自我的平庸而陷入痛苦,到头来,人在经历种种磨难后,不是得到了解放,而是五味杂陈地接纳命运。
与《骑士》相比,《浪迹天地》更出色的地方是它找到了一个婉转进入公共议题的方式,使得电影有更广阔的解读空间。尽管赵本善一再强调电影的去政治属性,但《浪迹天地》的故事显然根植在政治之中。主人公费恩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却也不能说服自己热爱那样的生活,就像她看到上千万零工困于系统中,却无法变革造成社会贫富悬殊的分配格局,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逃离系统,逃离出那个看似繁华、实则将人工具化、平庸化的资本主义生活之中。
好的电影能够超越国界。艺术的力量就在于它跨越语言和身份的藩篱,感染一个个普通人的内心。《浪迹天地》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并不在于它处理的是一个美国式问题,而是它通过当代游牧民的视角,反映出了一个当代人的普遍境遇。在社会贫富差距悬殊、上下层愈发分化的今天,当华尔街继续歌唱金钱永不眠,正有千百万中产和产业工人面临阶层滑落,他们漂泊荒原、成为零工,抬头望见了星空,所处的却是充满倦怠的生活。
费恩恰恰是厌倦了当代主流的生活才选择了游牧,她住在不断行驶的货车上,这本身恰恰是对自由的一种回答:自由不是终点,自由是一种进行时,当一个人说,他选择自由,他所选择的并不是丢弃责任,而是认清自由的代价后依旧选择自由。
显然,《浪迹天地》是一部值得回味的电影,不过我们可以深入探究的,是为什么在2021年,它能从众多电影中脱颖而出,大有去年《寄生虫》狂揽不同学院、电影节奖项的势头?
首先的一个大背景是受制于疫情影响,今年严格来说是一个电影节弱年。从奥斯卡入围电影的成色就可见一斑。《寄生虫》大杀特杀那一年,跟它竞争的是《1917》《爱尔兰人》《好莱坞往事》《婚姻故事》等等大片,而在今年的最佳影片里,真正有可能进入影史优质电影的片子并不多,《前程似锦的女孩》《芝加哥七君子审判》都有社会议题加成,放在去年很难入选,在竞争对手不如往年激烈的情况下,《浪迹天地》的获胜面就大了很多。
另一个必须考虑的原因是政治浪潮的作用。在美国,今年亚裔反歧视大游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它打破了很多美国人对亚裔习惯于默默忍受的偏见,大规模地把亚裔的愤怒表现出来,而奥斯卡等美国电影节向来受社会浪潮所影响,那么在今年,亚裔反歧视大游行很可能为《浪迹天地》助力,去年奉俊昊拿奖,就已经释放出了奥斯卡对亚裔的招揽。在美国本土电影陷入瓶颈的背景下,美国电影工业体系渴望吸纳一批亚裔的天才导演,比如奉俊昊、是枝裕和,乃至如今的赵本善,来为自己提供新鲜血液。
不言自明的是,政治正确愈发影响了今天的电影评判。当《浪迹天地》在欧美饱受赞许,我们同样应该看到,不符合民主党叙事的《乡下人的悲歌》在今天是怎样被冷遇,尽管两部电影在质量上差距并不大,得到的奖项肯定却是天差地别,其背后很难说没有意识形态的原因。所以,《浪迹天地》的成功是艺术价值与社会浪潮、政治正确共同推动的结果,我们与其把它看做一次为国争光,不如心平气和,从中观察美国电影工业在今天的变化。《浪迹天地》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今天奥斯卡评委的口味,它足够优美,但在这优美之中,失去了一种宝贵的破坏力。尽管,我们无法对赵本善苛责太多,但那些看完《浪迹天地》后为底层生活叹息的奥斯卡评委们,显然也无意真正改变这个贫富悬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