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程乃珊

简平

我有一个特别的“班主任”,她就是程乃珊。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一边在房管所做木工,一边学习文学创作。有一天,比我高两届的杨房技校学长伍俊敏跟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吧。我问是谁。他说了一个名字——程乃珊。我当即瞪大了眼睛,问他怎么认识程乃珊的,因为那时程乃珊连续发表了多部小说,声名鹊起。伍俊敏说,她是他中学时的班主任。

原来,程乃珊是杨浦区惠民中学的英语老师,曾担任过73届5班的班主任,而伍俊敏正是“班上同学”。伍俊敏对我说,中学毕业后,他和班里的同学一直与程乃珊保持着联系,“她是一位很热心的老师,你可以向她讨教讨教”。伍俊敏随即将我的一篇小说习作给到程乃珊,但我觉得她在教课之余埋头写作,应该没有时间理会我的。没想到,程乃珊很快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让伍俊敏带给我。她非常细致地看了我的习作,并提出了修改意见和建议。她在信上说:“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白,可来我家一趟,我直接跟你说。”于是,我跟着伍俊敏去了她位于愚园路上一条弄堂底的居所。那天,我们一点都没有隔阂地聊着,她完全把我当成是“班上同学”,而我也就认了这位“班主任”。

程乃珊把对我的帮助,全然看作是尽一位班主任的责任。有一次,我在她家里时,正好遇到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来向她约稿,她毫不避嫌地跟编辑说:“他是我的学生,也在写稿子,你们也要跟他约约稿呀!”后来,她直接写了推荐信并连同我的稿子寄给了《文学少年》的编辑,使我得以发表了第一篇儿童文学作品。我的习作发表后,她高兴地在电话里和我说了大半天的话。当她说到“这真的比我自己发表文章还要开心”时,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对先前的“班上同学”,程乃珊同样倾注着她的关爱。一位学生患重病后,心情抑郁,其他同学计划带他去昆山散散心,程乃珊得知后,立刻要求一同前往,还专门联系了昆山一座名寺的方丈,带着大家去祈求平安。

程乃珊的文学创作如日中天,可她很长时间里仍在惠民中学做着老师。有一天,我去那里看望这位“班主任”。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学校门前的小路逼仄而潮湿,校门口放了一排开了盖的木制马桶,那是对面弄堂里的住家洗刷完后拎出来晒干的。程乃珊1965年从上海教育学院毕业后即分配来此教书,出身名门望族的她每天从静安寺坐公交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两次换乘,来到这里的学校,仿佛穿越两个全然不同的“部落”。虽然这里的学生以及家长一眼就看出了程乃珊的“与众不同”,但程乃珊却自觉地与他们打成一片。学校组织学生去南汇农村学农时,作为班主任的她身先士卒,挑粪,割稻,什么农活都干。她还特意与当炊事员的女学生王英睡在一张草垫子上,因为只有她戴着手表,她生怕耽误学生吃早餐,所以每天早上6点准时叫醒王英,然后与王英一起烧柴起灶。

我和程乃珊在惠民中学四楼的图书室里海阔天空地聊,她向我讲述了她做班主任时的种种“轶事”。由于她比班里学生大不了几岁,有些调皮的学生便会生出一些尴尬事来,可她显示了一个班主任的大度和宽容——毕业后,有位女同学专程去找她,对自己以前给她乱起绰号的行为而道歉。程乃珊很看重她的教职经历,这使她不仅深刻认知了上海百姓的生活状态,也重新定义了市井生活的宽广界域。程乃珊之所以受到各个阶层读者的喜爱,是因为她把“老克勒”和“小市民”这两个上海典型的层面都刻画得鞭辟入里,她的名作《穷街》发表后引起极大反响,小说如此真切、细腻、传神地描写了身处“穷街”的人们的喜怒哀乐,我想,这正是那段长达近20年的教师生涯对她的馈赠。

后来,我习惯了有什么事都先跟“班主任”汇报,因此,2011年12月底,当我罹患胃癌要去华山医院动手术前,也照例告知了“班主任”。不料,在电话里,程乃珊声音嘶哑地说,她也住在华山医院,天天发高烧,正在检查中。第二天,我刚进病房住下,就立刻联系她,是她先生严尔纯接的电话。他说,为免交叉感染,你就暂先不要来看她了。可我一直牵挂着程乃珊,动完手术后的第三天,终于得到了她被确诊为白血病的消息,我没为自己,却为她泪水直流。伍俊敏跟我说,“班上同学”已齐聚起来,分工明确,男同学负责外勤保障,女同学负责轮流陪夜。从此,程乃珊每次住院,她的夜间陪护都是由女同学们承担的,她们的精心护理让病房里其他病人甚是羡慕,都说做老师的真有福气。但是,程乃珊自己却觉得过意不去。当她得知学生张海芳有高血压后,让她以后千万不要再来陪夜了,她说她为此不安。有一次,她对学生龚惠敏说,我现在连大小便都要麻烦你们,老师的尊严都顾不上了,这如何是好?龚惠敏说,我们不仅是师生,也是姐妹,你不要多虑。程乃珊听后,点了点头。

我出院后,前去富民路上程乃珊家中探视,可她却急切地询问我的情况。我说:“我正在吃中药调理,为我治疗的那位中医还是你的读者呢。”她一听,立刻说,那我要送他一本新书,让他好好给你治病。说着,她拿来她的一部新作《上海素描》,认真地题签、钤印。那天,我们一如既往地聊文学创作,程乃珊告诉我说,她正着手一部新的长篇,连小说名都想好了,叫《好人家》。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响亮和畅快。离开后,我一个人走在相邻的那条寂静的巨鹿路上,想到程乃珊在用自己的生命坚守文学,用矢志不渝的真诚和热情,用一份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描述百年上海,禁不住再一次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程乃珊去世后,每逢清明,她的“班上同学”都会去福寿园拜祭她,每年的教师节,也会与她的先生严尔纯聚会,将一份师生情延续至今。在程乃珊逝世一周年之际,我策划出版了她的三卷本典藏纪念版文集《上海故事》,以此表达我对这位特别的“班主任”的敬意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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