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困蓬瀛 3.家破
沈慧薇落下地来,体内气血翻涌,那人以下对上的一击,内力竟是雄浑无比。
那人退出两步,也已调停气息,眼见雪狮子去势如飞,万万追不上了,他勃然大怒,冷声道:“小丫头是什么人,敢来管我宗家闲事!”
沈慧薇暗自吃惊。她早已起疑,宗华乃宗琅玕之子,正在重孝期,全身孝服也就罢了,看那群围追之人个个披麻戴孝,活象是死人灵堂里出来的,听得那人亲口说出“我宗家”,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按理说,宗家此际应在扶灵去京的路上,但这一行人既然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送灵的队伍是出了意外。
宗家数百年的根基,高手如云,亲友至交遍布天下,江湖中又有什么力量,敢把宗家一击溃散至斯?又会有什么力量,敢于冒着和整个天下做对的勇气,来为难宗家?这答案昭然若揭,便只有两个字:内乱。
很显然,是宗家一些掌权人物,看不过宗华寡母孤儿,起了祸心。
但此际不是深思之时,身后那群被甩下的麻衣人已然呼喝追赶而来,敌众我寡,还需立即离开,沈慧薇身形甫动,那人却冷笑道:“想走?没这么容易!”哭丧棒一指,棒端生出一股大力,隐隐似有粘附之力,顿时把沈慧薇的身形生生顿住。
这种内力大是古怪,正是宗家特有的长鲸功,沈慧薇在那地宫之中,熟谙天下各门派身法武功的特点,对于时下武林中人名姓却不通晓,只能进一步断定此人确实为宗家人,却无法判断他是哪一个。然而拥有如此深厚内力,这人身份绝不简单。
沈慧薇不欲恋战,力贯剑尖,疏影剑光辉募地一盛,竟把那人的哭丧棒居中削断。忽地箭风响,一批箭矢如雨而至,没头没脑向着两人一起袭来,力量却非很大,显然意在干扰,不在伤人,沈慧薇不得已荡开数枝箭,只缓得这么一缓,那一大群麻衣人已然吆喝着赶到,把沈慧薇围在了当中,一人大声喝问:“三哥,那小子呢?”
手持哭丧棒之人咬牙道:“逃了!不管他,我量他逃不出生天,先宰了这多管闲事的丫头!”
众人如今显然是以他为首,呼哨一声,齐齐出手,登时劲风大作,招招往沈慧薇身上招呼,都取要害。
沈慧薇心下微怒,自己纵然救了宗华,但与这些人无怨无仇,这些人却明着是想要取她性命,这也未免太狠了吧!
蓝衣少女原地一转,水色剑光微微舒展开来。无数白影之中,有一袭蓝衣袂影飘然,若电惊鸿,若影缠绕,那么多人,无一人看得清她如何出剑,变幻万方的剑势不知攻向何方。与那道水一般柔和的剑相交的兵刃,纷纷断裂、粉碎。
那只剩半截哭丧棒之人瞳孔凛凛收缩,这个少女,不但拥有奇绝的剑法与身法,手中那柄光华蕴涵的剑,更是不逊倚天的神兵。那人口内忽发出奇特音符,霎那间身形交错,组成两个一对的正方合围矩阵。
忽然之间,来自于对方的威胁大大加强。对方这个组合,看似杂乱无章,但沈慧薇无论冲向哪里,都随时有三四个人合力阻挡。这八名麻衣人原本除了手持哭丧棒那人外,其他都不算是最一流的好手,但是一旦组成这个阵形,每个人的功力都仿佛陡然强上了三四倍。
数次仗剑之利横削对方兵器,也总是被对方不知哪里生出的力道及时引开,而剑上所受压力,却隐隐有如风雷之势,愈来愈是沉重。
为首那人冷笑道:“臭丫头,多管闲事,如今想逃,来不及了!你是叆叇帮中人?”
沈慧薇不答,放缓剑势,足下募然变幻万端,也是循阵而行,以己阵对敌阵,纵然仍不能破阵,对方却也把握不住她身形步法,一时连她衣襟都碰不到。
忽听一人朗声道:“四象阵法,前阖后启,天地之间,阴阳生克。”
四象阵法!那四个字入耳,沈慧薇不由一凛,宗家以“财力之巨、阵法之奇、宝剑之利”三宝名扬天下,其中,四象阵法向来只授嫡系血亲,绝不外传,纵然跟随宗家出生入死数十载的家臣,也是不会。地宫之中各家各派武林秘学浩如烟海,对这四象阵法也只是提及其名,注明根据易经八八六十四卦变化而来。
这样的不传之秘,如今却在这八个麻衣人手下使出!
她微侧脸,赫然是宗华只身返回,可她妹妹和雪狮子却是不见。宗华继续说道:“两仪生四象,前阳后阴,左三,右四,天圆地方,上五,下六,既制阴,复克阳……”
沈慧薇眼睛微微一亮,按照他所说的步法方位出剑,四象阵霎时有所混乱。手持哭丧棒之人怒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放箭,先杀了这臭小子!”
在他们交战之际,原先藏身树后的弓箭手也已赶到,始终张弦以待,只是,由于双方打在一起,敌我难分,一直不敢贸然出箭,反而看得呆了。听得麻衣人一声喝令,弓弦猛张,飞弩利箭犹如疾雨般向着宗华射了出去!
宗华挥剑挡开两枝箭,然而显见是手足俱不灵敏,身法凝滞,倚天剑和强弩相击,腋下伤口登时裂开,鲜血汩汩流出。他微一皱眉,一箭已然生生刺入肩胛。
“啊!”却听不远处草丛里发出低低的惊呼。声音虽低,霎时惊扰了在场所有人。沈慧薇和宗华脸色都是一变。——方才宗华问明只有沈慧薇孤身一人来救,便执意返回,叮嘱沈亦媚牵马躲藏在草丛中。
麻衣人反映也不慢,立时喝道:“是刚才那小姑娘!把她抓出来,一起射杀!这三个人,一个也不留!”
几张弓对准了沈亦媚藏身之处,不疾不徐地拉开。张满的弓,射出的箭,宛如乘风。
沈慧薇骇然,脱口叫道:“妹妹!”这一分神,弯刀擦着她的衣襟而过。
宗华猛地向前跃出,挡在飞箭之前,抱住草丛中已然惊呆了的女孩,在地下急滚而出,七八枝长箭同时钉到他肩背之上。
剑光横空而起,疏影剑的光芒陡然间夺目不可逼视,困在阵中的少女身形纵起,上行,下击,剑式如雨般洒开,凌厉万分。沈慧薇眼中有惊人的雪亮,俯击众人,手腕划过,抢下三柄长刀,然后,转手飞出。三把弯刀在空中斜击相刺,分别割断一张弓弦,余意未尽,竟在空中自行转折,向着另外的弓弦激射而去。
退敌,夺刀,挥洒,断弓,在眨眼之间完成。
宗华说的只是几个方位,即使立即领悟过来,要根据这个方位破阵也需以实力配合才行。可是,四象阵不破而破。甚至,连怎么样破的,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清楚!
一袭飘然绰约,不时何时已出阵外,从后面伸出长剑,架在为首麻衣人颈中,手腕微微一动。然而,被射得象只刺猬的宗华忽然叫了出来:“不要杀!”
沈慧薇一怔,停剑回顾。
刚才出力太过,身上无数伤口一齐裂开,连同新中的多处箭伤,浑身已如个血人儿。然而宗华的神色仍旧淡定如常,见沈慧薇望过来,又说一次,“不要杀。”
沈慧薇想到这帮麻衣人多半是宗家的人,微微点头:“把他们扣下来?”
“不必了。”宗华放开怀中抱着的小姑娘,艰难站了起来,目视那个手持哭丧棒的麻衣人,低声唤道,“三叔……”
沈慧薇眼内光芒微闪,虽然她禁锢雪窟,出道未久,然而宗琅琦的名字,她也听说过。虽然只是堂系中排行老三,鉴于宗家向来人丁薄弱,这是最为接近宗家血脉的一支了,宗琅玕病重之际,宗华年轻,他独揽大权,声名远扬。难怪他能排出四象阵,又难怪在宗琅玕死后,不想交权了。
麻衣人一震,骂道:“老子敢反你,早就做好最坏打算。要杀便杀,何需废话!”
宗华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欲言又止,淡淡地说:“师妹,请你把他们放了。”
“那……”沈慧薇本想问白帮主的下落,但见了宗华的眼神,便收起长剑,默默退回来,站到宗华身边。
麻衣人死里逃生,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真放我走?”
宗华叹了口气,他还一手抓着沈亦媚,似乎忽然耗尽了力气,手一松,向后倒了下去。幸亏沈慧薇眼明手快托住,使之免于长箭穿心而死。少年脸色惨白,已经昏迷过去。沈亦媚着急地问:“姐姐,他不会有事吧?”
沈慧薇皱着眉头把宗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愁眉苦脸:“好象很严重的样子啊。”伸手想把他背上的箭扯出来,然而那箭刺得很深,更是牢牢嵌在肩胛骨中,如果莽撞拔了出来,那种痛苦难以想象。她不由得微微犹豫,找了根射得最浅的箭,轻轻一拔。
“啊!”随着箭头和鲜血一齐溅出,宗华痛呼而醒。而沈亦媚的惊叫也适时响起。
“你这小丫头!”宗华呼痛在意料之中,沈慧薇倒是被她妹妹叫得吓了一跳,笑了起来,“又不是你痛,叫什么呀?”
宗华清醒过来,微弱地说:“没什么。请继续。”
一边,麻衣人在悄悄退去。沈慧薇虽然察觉到了,但宗华既说放他们走人,也就不闻不问。只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些箭,想着如何下手,手势迟疑轻慢。
宗华看着她,忽然笑笑,低声说:“你剑术那样神奇,心却这么软,见一点血都怕。难道打架,从来没有伤过人?”
沈慧薇脸一红,嗔道:“人家在帮你拔箭,你坐享其成不算,还笑我。”真是被他说中了——这实在是她第二次正式出剑。第一次在龙华会。在雪域地宫的日子,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虽潜心于武学,可从未有真实对手和她打过。夜探黄府那次,她和白衣少女合作,也只是为辅。刚才把剑架在那个麻衣人颈中,也只是气极了做做样子而已,是不是敢下那一剑,决无把握。
宗华又是微笑。两人虽只初见,却似乎熟稔犹如知己。宗华淡然而带着一丝怅惘的眼光漂向远处,低声道:“他们去了。”
“嗯。”沈慧薇随口应着,“是因为白帮主在他们手上,你才包容他们?”
出乎意料,宗华摇头否认:“不全是这个缘故。而且,母亲多半不在他们那里……”
小女孩蹲在一边,捧着腮帮子,好奇地看着沈慧薇渐渐拔箭封伤的手势开始熟练:“宗哥哥,那些人刚才要你交什么呢?”
沈慧薇白了妹子一眼,只说:“她不懂事。你别听她的。”
宗华却回答了:“是索取宗家总管机要,家族基业、号令诸人,都在其中。”
“噢……”沈亦媚还要说什么,被她姐姐轻敲一下。
“宗世兄,令堂大人……不在那些人手中的话,她去向何处?”
宗华沉默有顷,清秀得有些女气的眼里转过一抹黯然。
“说来汗颜,家丑外扬,容身无地。因我父亲长年病榻缠绵,相应的,族中分权的呼声与日俱增。我父在时尚无人敢当面非议,但他故去,族中若干近支旁系,竟然赶到送灵队伍之前,不许我们前往京都,要求灵柩直接转道故乡,同时交出掌管大权。理由是……我多半也会和父亲生一样的病,不堪重任。你刚才所见,就是我的一位堂叔。”
原来如此。沈慧薇虽已猜到,直到他亲口证实,方才彻底解了心头那个疑惑。也因此,虽然宗家知交满天下,但在争权的当口,天下知交都在观望,谁也不会轻易出手,唯一可靠的盟友,只有叆叇帮。
“连日来,扶灵队伍走得极慢,一直没有走出期颐下辖七省的范围。而三天前,更是被拦住了不得前行。却不知,这是几位堂叔和期颐徐夫人串谋,里应外合,把娘亲及对我母子忠心耿耿的一干亲信都用迷药迷倒了。我那天晚上因为遇到意外的事情而临时外出,却不想以此幸免。”
“徐夫人?江湖首盟?”
“是。”宗华苦笑,“若无江湖首盟的势力暗中相助,以我那些堂叔的胆色和能力,还是不敢这样下手的。”
沈慧薇皱眉问道:“帮主现在徐夫人那里?”
宗华才点了点头,猛然眉峰双皱,几乎没跳了起来。——沈慧薇手一颤,一枝长箭不退反进,更刺入了两分。
她犹未察觉,忽匆匆地说:“宗世兄,我们必须立即回总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