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大山深处的废墟
大山深处的废墟
——忠县精华公社社办红岩林场知青纪念下乡五十周年侧记
陈仁德
一
1965年10月16日,四川省忠县城里的五十多个少男少女在萧瑟秋风中登上两辆解放碑货车,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前往200里外的精华山创办林场。他们大多只有十六岁,其中大部分是当年的初中毕业生,少部分是小学毕业后闲居城里的无业人员。他们并没有多少知识,有的甚至根本就是文盲,但是从这一天起,他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知识青年——后来被简称知青。从这一天起,他们遭遇了共同的命运,在很长时间内,都被迫生活在劳累、饥寒、绝望和与亲人的离别中。
50年后的2015年10月16日,当年的少男少女们全部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中间有七个人已经悲惨的离开人世,有的人已经失去联系不知下落,但是,在老场友李本初和杨靖环的召集下,仍然有37个老知青从全国各地汇集到忠县,纪念50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他们在当年离开家乡的同一时刻,沿着当年的同一条道路乘车前往精华乡,攀登上当年他们创办林场的精华山,去追怀逝去的青春岁月,凭吊当年的旧址,缅怀死去的同伴。
1967年1月部分场友合影,为了去拔山场上照相,他们徒步往返90里山路。
这是一群从小就被时代遗弃的苦命儿。他们过早的离开课堂,离开父母,过早的艰辛劳作,承担起沉重的负担。他们无缘享受浪漫的爱情,无缘邂逅美丽的幻想,整个青春年华,他们都过得很沉重。除了辛苦,他们还是辛苦。艰难困苦耗尽了他们全部的青春岁月,等到云开雾散,他们都已经步入中年。
在这个钱权至上的社会,他们至今仍是十足的弱势群体。除了极个别人小有成就外,他们大多数人都默默无闻。学历、职称、升官、发财都与他们无缘。他们被遗忘在社会的灰暗角落,没有政治地位,没有经济地位,更没有文化地位。然而这一切并不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的。虽然也有人“主动申请”下乡,但谁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主动”。在那个荒唐的时代,他们一切听命于人,任人摆布。他们是时代的牺牲品。
但是,他们却又是真正的强者!他们都在逆境中挺起了脊梁,什么样的苦难都等闲视之逆来顺受。在本来还应该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走他乡,用稚嫩的肩膀,承载着沉重的苦难勇敢前行,从来不曾低头。
历史不应该遗忘他们,祖国不应该遗忘他们。让我们向他们致敬!
二
离开家乡那天的情形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天,忠县城关镇举行欢送仪式,高音喇叭不断播放着“上山下乡光荣”之类的口号,鞭炮声伴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噼里啪啦响起来,纸屑纷飞,烟雾弥漫。街道两旁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
知青们戴着大红花走向车站,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心酸,可是还得强装笑脸。只有一个小姑娘好像不知忧愁的样子。她叫周成玉,14岁,个子矮矮的,还是个小学生,也和那些中学生哥哥姐姐走在一起。她本来不属于下乡对象,因为年幼无知,误以为农村像天堂一样,就主动报名下乡了,从此就开始了自己的惨淡人生,永远不能回头。此时她茫然随着队伍前进,一点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城关初中应届毕业生陈琳和堂姐陈玉姐妹二人都背着背包走在队伍中。陈琳把胸前的纸花摘下来握在手中,眼光默默的向两旁扫视,她的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忽然看见妈妈躲在人群背后默默的望着她。为了不增加对方的痛苦,母女二人都强忍着眼泪。五十年后,陈琳依然记得那惨淡一刻。
到车站后知青全部集合点名,清点人数,不得漏掉一个。然后才一个个登上大卡车,空荡荡的车箱里连凳子也没有一个,他们就挤成一团一直站着。
车缓缓开出了,一直强忍着眼泪的陈琳回望妈妈,目光正好在空中和妈妈相遇。这时母女二人再也忍不住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伤感之极。家长们都不顾一切的哭了起来,哭声在瑟瑟秋风中低回飘荡。
三
50年后重来,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这个依然偏僻的小乡场。昔日的精华场已经面目全非,老知青们努力的试图寻找一点当年的痕迹,结果什么也没有。精华场上的老木房子都没有了,眼前是这些年新建的零乱的砖房。
街上的乡亲们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这一群苍老的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一个老乡热情的招呼他们,当得知他们的身份后,惊讶的说:“我听爷爷说过你们……”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啊。
时代变了,街上不再有鹑衣百结满面菜色的老乡,那些都成为历史了。如今的老乡们都穿着整洁,气色不错。饥寒交迫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终于发现了一处当年的房屋,基本上还是老样子。那是当年精华公社的粮库。一长排灰白的石墙,周围长满了野草,低矮的屋檐已经破烂,看样子已经废弃多年了。当年这曾经是公社最坚固的房子,知青们赶场都要从这里经过。
粮站还在
场口的“红卫桥”还在,只是碎石路变成了水泥路。桥头约三尺高的石柱上竖刻的“红卫桥”三字依稀可见。当年下乡来到精华公社时,全公社还没有一寸公路。解放牌货车开到30里外的花桥公社就停下了,剩下的路程是翻山越岭徒步走来的。第二年冬天,从精华到花桥的公路才修通了。那是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不可一世的时候,于是公路未端的石桥就命名为“红卫桥”。
“艾小俐!”人们惊喜地发现了迎面走来的一位山区老太婆,她是当年的场友艾小俐。
前几天通过电话,艾小俐知道场友们今天要到精华来,特地在这里等候。
当年的艾小俐
50年前,艾小俐和她的孪生姐艾小伶双双一起告别父母来到精华当农民。当时这一对姊妹花眉清目秀,顾盼生辉,艾小俐的照片曾经被放大后放进县城照相馆橱窗做广告。艾家是忠县著名的书香世家。祖父艾琴月是前清拔贡,有《五桂轩文集》传世。父亲艾同善是民国时的老牌大学生,长期担任忠县县立中学校长,桃李满天下。到了伶俐姐妹,书香不复传承,一律下乡务农。到农村三年后,姐姐小伶自知出身知识分子家庭肯定没有出路,早早的外嫁到了西昌。妹妹小俐却选择了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嫁给精华公社的一个杀猪匠,老公出门杀猪,她就背着杀猪工具一起去当助手,50年来一直留在精华山上。孪生姐妹的命运就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姐姐小伶嫁给西昌的一个教师,几十年后,在西昌的高楼大厦里安度晚年,子孙都已经移民美国,她经常往返大洋欧亚之间,日子很惬意。妹妹小俐在精华山上艰难度日,那个农民丈夫嫌她不会做农活,经常欺负她。知青大返城时,小俐本来可以回到忠县城,但那时她已经生儿育女,离不开了,于是就在乡场上的一家小食店就业,终生不能再返城。现在那个农民丈夫还欺负甚至打骂她,由于她太懦弱,看在儿孙面上,只有忍气吞声过日子。经过几十年的山区劳作,她已经憔悴不堪。
姐姐艾小伶这次也特地从西昌赶回忠县参加聚会,此时也来到了精华场上。孪生姐妹站在一起,显示出极大的差异。姐姐容光焕发,妹妹面容憔悴。姐姐皮肤白皙,妹妹皮肤黝黑。姐姐腰身挺拔,妹妹腰背佝偻。
人群中挤出一个大姐,上前握住小俐的手,叫了一声“艾小俐”,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是张莉文。
伶俐姐妹相见
张莉文拥抱着艾小俐,把头伏在小俐的肩头放声痛哭。半晌,又伸手摸着小俐的脸,哭着问:“你怎么像这个样子了哟?我们是中学的同班同学呀……”
这场景感动了周围的所有人,不论男女都泪花闪闪。朱志扭过头去对着墙壁抹眼泪。陈叔鱼赶紧转过身走出去,“我是个男人,我不好意思让大家看见我流泪。”
龚德云、向兴权听说艾小俐现在还在挨打受骂,伤心得要想去打人。
所有人都感伤不已,而艾小俐却很淡定,没有任何表情,她已经无所谓了。
当年官方曾经要求知青们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扎根农村一辈子,说这样可以“筑起反修防修的钢铁长城”。艾小俐用她漫长的人生悲剧来充分证明了这种理论的彻底失败。
四
天气出奇的晴朗,灿烂的秋阳仿佛春天,但是大家心里都缅怀着五十年前那个灰暗的日子。那天在花桥公社下车后徒步三个小时来到到精华街上,已经很累了,还要继续攀登精华山。在城里哪里见过这么高峻的大山,仰头望去,云雾缭绕的精华山像在半空中。那是第一次攀登精华山,羊肠小道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很多路段隐没在荒草荆棘中,盘旋在悬崖峭壁间。有的地方乍得只能容一个人,有的地方几乎就没有路了。越往上,越荒凉,几乎没有人烟。所有的知青心都凉了。
张莉文(左)和艾小俐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一片茂林里露出一座两层的旧土屋来。这就是大家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忠县精华公社社办红岩林场”在这一天问世了。
这座土屋是精华山上的一个老山民刘魁武的房子。刘魁武是当地的一个传奇人物,年轻时任侠仗义,胆量过人,打败了精华山上的土匪,自己占据山林称雄一方。之后又在山上开煤窑发了财,就长期住在山上。像刘魁武这样的人在1949年后开始的清匪反霸运动中本来在劫难逃的,后来查明当年出没于丛莽间的共产党人某君曾经寄食其家,于是不仅无罪,还成为“保护地下党”的功臣,安排为县政协委员。刘魁武留在煤窑里上班,他的煤窑公私合营后已经改名为“五星煤厂”。从土屋这里去“五星煤厂”有五里路,山林丛莽荒无人烟,路旁的灌木挂满露水。刘魁武为了避免衣裤被露水打湿,每天都脱光衣裤,手执一根长长的拐杖一路挥舞,打掉露水前行,到了煤厂门前才穿上衣裤。这次他慷慨的让出了山上旧土屋给知青们创办林场。
精华公社派来了一个叫袁世和的老农民出任林场场长。袁场长一字不识,朴实本分,头上包着一条陈旧的白布帕子,一支竹烟管随意插在帕子上。在帕子空隙处可以看见头皮上的许多疥疮,原来他是个癞子。
转眼就五十年了,刘魁武和袁世和早已不在人世。那座土屋呢?
五
精华场上的老乡说,你们要上山,五十年前的路早就没有了,要有人带路才行。于是就花50块钱请一个老乡来带路。那个老乡约莫五六十岁,接过钱便兴致勃勃往山上走。
山上已经修了一条简易的公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可以通过拖拉机之类的车辆。比起五十年前,已经是大大的进步。
大家就一起沿着公路往上走。虽然修了公路,但是山形一点没有改变,走着走着,当年的景象就一一出现了。这里当年怎么这么,那里当年怎么这么,许许多多的回忆涌上心头。
陈叔鱼指着路旁不远的一间低矮的房子说:“样子一点没变,还是那间房子,矮得抬不起头。当年林场停办后我曾一度插队到这里,就住的这间房子。”
陈叔鱼是当年来精华林场的两个高中生之一(另一个是杨显安),当时就已经21岁,如今已经71了。他是场友中的成功人士,曾经担任过忠县丝绸厂厂长和忠县丝绸公司经理,如今定居在成都。
陈叔鱼当年的房子
在一道山坡前,向兴权说:“那年我背着一大背篼米上山,走到这里快走不动了,好想有人帮忙啊。可是哪里有人呢?唉,不说了……”向兴权因为生于腊月,所以乳名腊货,如今年近七十,老场友们还是叫他腊货。他离开精华后到复兴公社插队,后来到成都铁路局内江机务段做了火车司机,现在定居重庆。
前面出现一个硕大的圈舍,足足有篮球场大,里面圈养着几十头黄牛。这是一个新建的肉牛养殖场,牛粪味飘出很远。在五十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商品经济的兴起,肉牛产业已经进入了偏僻的山乡。
圈舍外,一个老农好奇的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禁不住上前搭话,当得知这就是五十年前来到这里的知青时,那个老农说:“哎呀,你们都老了呀。当年我还在精华小学读书,是我们到花桥场上去迎接你们的呢。呃,呃,我叫袁先灿,青苔八队人。当时是我打大铜鼓。咚咚咚,咚咚咚。”他随手比划了那个大铜鼓,有两尺多大。“给你们中间那个长得最高的女知青
献花的就是我呀。从花桥经过毛家院,再到精华街上,我一路都打着大铜鼓。”
袁先灿回忆当年打铜鼓
谁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五十年前打着大铜鼓来迎接知青的小学生,大家都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交谈起来。那个叫袁先灿的农民说:“我还认得你们中间的杜四呢。”
杜四就站在旁边,说:“我就是杜四啊。”
“哦,你就是杜四。认不出了,认不出了。”
六
和五十年前相比,最大的变化是生态变好了,远远近近的山岭都是郁郁葱葱,而以前山下大部分地貌都是光秃秃的。山下很远的广大乡村一年四季都缺少燃料,要成群结队的远道奔赴精华山砍柴。山间小道上,上山砍柴的人络绎不绝。封山育林后,山上也不是可以随便砍柴的,护林员日夜守护着山林,对乱砍滥伐者一律进行处罚,轻者收缴柴刀钎担,重者法办。知青们的林场就承担着护林任务,不准山民随意砍伐。山民们远道而来,也只能采伐一些柔弱的柴草回家。自从人民公社解体后,在不经意间就解决了燃料问题,山上山下无处不是绿色植被覆盖。
公路到了半山就延伸去了另外的方向,最后一段道路还得走小路。阳光变得很炽热,大家边走边歇。有几个老场友体力不支,半途次第折回。但是大多数人都坚持着往上攀登。大家都明白,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上精华山了。
终于,当年的林场出现了。大家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林场旧址,已经是一片废墟。除了几堵残缺破败的土墙外,什么都没有。几十年过去了,所有曾经的青春热血豪情壮志高谈阔论,都凝固在一片惨淡的废墟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宏伟蓝图,被时光无情的淡化为眼前的感伤。
一片废墟
五十年前,知青们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砍树做床。小青年们哪里会做什么床呀,挥动斧头剔去粗大的枝桠,把一根根带着湿气的树干架起来用篾条绑在一起,就是床。这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床,用篾条绑起来的架子高低不一,宽窄不一,靠着土墙绕一圈,成马蹄形的一张大床,要睡20多人。一个人翻身,所有人都知道。坐在床边实际是坐在树干上,能感觉到粗糙的树皮和树疙瘩。
土屋的楼下是男生寝室,楼上是女生寝室。一色的树干床。当时最时兴的口号是革命,这些床就被命名为革命床。
由于原有的土屋太小了,知青们自力更生在山上建造新屋。他们筑窑烧瓦,破山开石,挑土筑墙,流血流汗不怕辛劳,硬是建起了新屋。在陡峭的山坡上,他们还开出一小片平地修了一个篮球场。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篮球场,还没有正规球场面积的三分之一大,只竖起一个球架。最恼火的是,篮球一旦滚出场,就会顺坡滚到山底。
大家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三年里有多少难忘的往事?有多少伤心?多少失望?多少艰辛?
周成玉到了精华山上才知道,农村并不是宣传中的那个农村。14岁的她,每天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垦荒种地,艰辛无比。干的是粗重活,吃的是瓜菜代。有一天他在山坡上挥动锄头挖地,忽然自言自语:“我仿佛闻到了回锅肉的香味。”事实上,回锅肉的香味只有在幻觉中去感受。
朱光宝偶然发现附近劳改农场那些服刑的罪犯比知青还吃得饱,红薯可以随便吃,不禁仰天大叫:“老子要去劳改!”。别人说要杀人犯才劳改,他就大叫:“老子要去杀人!”
魏巍精华山。当年的林场是接近山顶的地方。
张登诗,一个体格健壮臂力过人的青年,本来在城里下苦力,挑砖抬石头,一家人在一起,也还算过得去。知青下乡开始后,主管者不准他再下苦力,逼他下乡,并没有什么文化的他也就成为知青来到了精华山上。离乡的痛苦折磨着他,一个强健的男人,在到达精华山上的当天就失声痛哭,说:“都是关德珍不准我挑砖啊,不然我怎么会下乡?”送知青下乡一道上山来的忠县城关镇副书记王实馨以她高度的政治嗅觉从张登诗的话中发现了反动思想,当旁边有人劝张登诗不要再说时,她却厉声说:“让他说,让他暴露出来才好。”张登诗一下惊醒了,立即改口说:“这里好啊,这里风景如画呀。”这看似滑稽可笑的一幕,实则非常心酸。
站在废墟面前,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大家都在指认着从前的方位,从前的遗迹,思绪回到了五十年前。
七
林场里第一个惨死的是陈玉。
一向身体健康的陈玉从来没生过病,1967年4月1日,她给家里写信叫不要担心她,她准备抽时间回家看看。可谁知道,这竟是她最后一封信。
4月3日,陈玉忽然发烧,当时以为只是一般感冒,并未怎么在意。陈琳守在陈玉身边,她给陈玉喂药时,陈玉却大声问:“碗在哪里?我看不见。”这把陈琳吓坏了,碗就在嘴边却看不见,病已经很危险了。这时陈玉忽然像唱歌一样哭丧着哼起来:“天哦罗,天哦罗----”陈琳吓得大哭,端不稳碗。陈叔鱼是比较有经验的人,他接过碗给陈玉喂药,但是就在这一刻,陈玉已经紧闭双唇说不出话。陈叔鱼赶快用刀把陈玉的牙撬开灌进长效黄胺,但是一切都晚了,陈玉已经失去知觉吞不下药水。
全场的知青都闻讯来到陈玉床前,但是怎么呼喊都喊不醒陈玉了。这才跑到山下去请医生。公社诊所医生李永安背着药箱赶上山来。这下山上山就花去了一个多小时,陈玉已经深度昏迷。李医生打了一针强心针,没有任何效果,就叫赶快送到拔山区医院去。
大家立即到山上砍来竹子绑扎担架,火速把陈玉抬往拔山。这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山上风雨大作,满山响着呜呜之声。从林场去拔山有近50里山路,全是崇山峻岭险峰深沟,天地一片漆黑,道路泥泞不堪。陈琳流着泪和几个场友一起在风雨中跋涉,仅凭借一盏马灯照路,所有人都成了泥人,所有人都成了泪人。抬着担架的男知青们赤脚抓在泥泞的山坡上,脚指甲都翻了,就这样万分艰难地往拔山赶。在攀登陡峭的磨子岩时,在一旁扶着担架的年龄稍大点的熊翠雪明显感觉陈玉挣扎了一下,她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没敢说,继续往拔山赶。
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在4月4日天亮前赶到了拔山医院。一个叫索隆抗的医生对陈玉进行了检查,他很痛心的告诉大家,陈玉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陈琳和知青们痛哭失声,哀求索医生一定把陈玉救活。索医生被知青们所感动,坚持对陈玉实施人工呼吸,直到两个小时后才放弃了抢救。事后索医生说,他明知已经无法起死回生,还是坚持人工呼吸,是知青的命运太悲惨打动了他。
熊翠雪心里明白,在攀登磨子岩时,陈玉已经挣扎着咽气了。
上午,林场的50多个知青全部到了医院,他们不分男女都嚎啕痛哭,哭声震动拔山场。
陈玉的母亲和家人悲痛万分赶到拔山,准备将遗体运回县城。县知青安置办公室说那样影响不好,坚决不准。家人不得已将陈玉埋葬在拔山医院外的山坡上,20多年后才将她的遗骨迁回家乡,葬在父亲身边。
八
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林场,在1968年全国知青下乡运动的浪潮中颓然解体。这时毛泽东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数以百万计的城市知识青年潮水般奔赴农村,集体林场变为单独插队,惨淡经营了三年的社办林场顷刻土崩瓦解。
林场解体前呈现出来的极度混乱,犹如战场溃败前的乱象。
食堂不再开饭,唯一的大铁锅被几十人抢着轮流煮饭。早饭一轮还没有完,午饭时辰已经到了。铁锅被端到楼上,男生们也挤到楼上去抢着做饭,向兴权等了很久还没有等到机会,饥饿的他愤怒之极,高喊一声:“要吃不成,大家都吃不成!”双手举起滚烫的大铁锅从楼上扔下了去。圆圆的铁锅重重的摔倒楼下,旋了几圈后竟然还稳稳的立着不倒——下面是软软的泥地。
林场的猪再也没有人饲养,和人一样饥饿的猪从圈里冲出来自谋生路,跑到丛林里去觅食。知青们说好啊,把猪饿瘦了好吃瘦肉。没几天,男知青们在山林里找到了那只孤零零的猪,果然已经瘦骨嶙峋。大家七手八脚把猪拖回来宰杀。说是宰杀,哪有杀猪刀啊?哪有人会杀猪啊?于是就乱棒齐下,把猪活活打死。接下来也没有人会刨毛什么的,就把猪带着皮毛胡乱的砍开,从中间挖肉来吃,不几天可怜的猪就只剩下了一具毛血模糊的空皮囊。最后连皮囊也煮来吃了。最有趣的是,公社的税务干部听说林场杀猪了,立即上山来要求补缴屠宰税,引起知青们的开怀大笑。
篮球架也在刀斧下砰然倒地。整个林场一片狼藉。
不久,几十个知青纷纷各奔前程,插队去了精华公社不同的地方,林场成了一座空屋,白天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影,晚上黑沉沉没有一点灯火,整座大山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
饶大碧
林场解体时,女生饶大碧去梁平县姐姐家了,在精华山上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几天后她从梁平赶回林场。当她走到山顶时,天已黑尽了。以往她只要走到山顶就要高声呼唤周世云的名字,要周世云到路上接她——周世云是最好的朋友。那天她也和以往一样高喊:“周世云——”,她以为会马上听到周世云亲切的回应,可是空旷的大山里只有她孤独的声音飘向远方。她仗着熟悉山路,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小心翼翼的摸索下来。到了林场,怎么一点灯火都没有,她感到很奇怪。就摸进熟悉的寝室,走到周世云床前说:“嘿,你还不理我呀。”仍然没有人回答她。她伸手去床上摸,床上怎么是空的?再摸其他床,都是空的。她到楼下去摸索,也是空荡荡的。整个林场空无一人!这下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整个精神几乎崩溃,惊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赶紧提着行李往山下的精华场跑去。一路跌跌撞撞惶恐之极。好不容易到了精华公社,敲开妇女主任的门,一头扑进去,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林场已经不存在了。
饶大碧后来到忠县复兴公社连二大队插队,后来又转到湖北去插队,在那里结婚安家。知青大返城时,她在当地就业,做电工,不巧在一次高空作业时摔下骨折,早早的退了休。这次,她从湖北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聚会,在林场废墟前,她又回忆起了那个难忘的惊魂之夜。
九
林场解体后,知青们分配到精华公社各个大队插队。期间遭遇许多寒心之极的事情。当时农村的集体制度导致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产量低,社员食不果腹。增加一个知青就会增加一个人分配口粮,所以几乎所有社队都不愿意接受知青插队,尤其不愿接受男知青,害怕男知青娶妻生子更增加人口。
张登诗被分配到了一个队,他主动和社员搞好关系,见到谁都笑容满面的打招呼,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理由很简单,他们只接受女知青。他完全无法立足,于是又被迫转到另外的队,谁知还是没人接受他,令他非常郁闷。他跑到公社去诉苦,抑制不住的放声痛哭,直到哭得全身发麻。他对公社主任说:“我下一世变人都要变个女人啊!”
张登诗最后迁到了复兴公社天坪大队,多年后进城到江城工具厂做了锻工,从事重体力劳动。可怜的张登诗,从小劳累,营养不良,精神压抑,三十多岁就死了。
陈琳先分配到乐观9队,10月25日公社又将她改为青苔2队。听说该队非常贫困,十个工分(一个全劳动力劳动一天所得工分)才值一角多钱,粮食产量也很低,就没去。27日又改为白河10队,谁知白河10队拒不接受。此时周成玉也正在联系插队,陈琳就和周成玉一起到了贯子8队,让她们寒心的是,队上给她们安排的一间草房竟然是直接用一所坟墓做墙壁。陈琳无奈只好返回乐观9队,而此时乐观9队已经非常冷漠,于是又到处联系,跑了公社跑大队,求爹爹告奶奶,就像推销低贱商品,没有一点尊严。见到大队负责人就问:“你们还要知青吗?”后来好不容易迁到复兴公社水坪大队。她在农村整整10年,最后无奈办病残回城,如今定居重庆。
陈琳和周成玉(右)重上精华山
艾小俐联系插队比较顺利,那个生产队队长明确表示要一个女知青。艾小俐到了那里很快就和杀猪匠结了婚,直到现在。
周成玉先是转到?井公社,后来又转往湖北,远赴江陵,在那里嫁给一个农民,至今仍在那里。
十
在林场废墟前,大家以各种组合形式合影,凭吊那段逝去已久的岁月。意想不到的是,预料中的流泪却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刚才见到艾小俐时,眼泪都流干了。高高的黄褐色的残墙废墟在秋阳映照下显得十分悲壮,有一种纪念碑似的悲壮。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曾经艰苦奋斗在这里的一群鲜活的生命个体,一群青春男女,只有这片废墟见证过这一切,记得这一切。纵然已经化为废墟,但是在老知青们眼中,却分明是青春,是生命,是曾经的理想,曾经的寄托。
依依不舍的离开林场那片废墟,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别了……别了……
重上精华山
一切都化为废墟了
本文作者陈仁德和艾小伶艾小俐姐妹在林场废墟前
2015年12月12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