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香港的过去:许鞍华谈《第一炉香》

今年的5月23日是导演许鞍华的74岁生日。

追忆香港的过去:许鞍华谈《第一炉香》

著名香港导演许鞍华对她在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上亮相的最新作品进行了评论。

许鞍华

许鞍华对已故的张爱玲的迷恋是一个跨越四十年的故事。这位受人尊敬的中国作家的小说已经成为了许鞍华1984年《倾城之恋》和1997年《半生缘》的灵感来源。在《第一炉香》中,她引用了张爱玲的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故事,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发生在香港的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复杂的爱情故事。

影片围绕着葛薇龙这个中心展开(马思纯饰),她是一名离开家庭,希望到香港继续学业的上海学生。但是她的钱花光了:当我们第一次在电影里见到她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与她疏远的梁女士(俞飞鸿饰)的豪华别墅寻求帮助。梁女士因拒绝包办婚姻被逐出家庭,之后成为香港一位富商的情妇。当她的侄女来敲门时,她已经继承了她情夫的所有财产。梁阿姨起初保持谨慎,但她同意把薇龙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并引导这个大眼睛的女孩进入一个充斥着花园聚会和香港上流社会精英的盖茨比式的世界。他们当中有乔治(彭于晏饰),一个和比他大一倍的梁夫人有暧昧关系的帅气的花花公子。这个小伙子的温文尔雅的魅力打动了薇龙,她从一开始就被迷住了,这也是梁夫人自己的计划,她在暗中鼓励两人交往。

接下来是一段华丽的三角恋,以及对战前香港社会的真实探索。王家卫的御用摄影师杜可风在与许鞍华的首次合作中,用暖调的光营造出迷人的效果,而日本传奇作曲家坂本龙一,也是第一次与许鞍华合作,则用轻快的钢琴旋律为整个电影增色不少。

但《第一炉香》的华丽之处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资深服装设计师和田惠美。她横跨50年职业生涯的作品包括1985年黑泽明的《乱》和2004年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在这里,她迷人的高级定制服装不仅仅是装饰品,而是叙事的工具:有时,一顶贝雷帽或一件新旗袍的变化所揭示的内涵比王安忆充满对白的剧本还要多。作为一种情感的教育,薇龙在越界与解放之间来回摇摆。梁女士的享乐主义与她作为一个女孩子所接受的教育都背道而驰,而且姑姑和侄女之间的关系比他们各自和乔治之间挑逗暧昧的关系更紧张。

许鞍华的粉丝们也能分辨出这个熟悉的主题,这也充分体现了导演对身份割裂感的兴趣。在她的电影作品中,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在东西方文明夹缝中中的漂泊者(比如1990年的归乡故事《客途秋恨》),人物长期被困在一种被局限的状态中,被迫在充满矛盾的世界中穿行。在电影里,这种分裂在薇龙身上可能没有乔治那么明显,乔治就是一个带有不同文化传统的错误,这些传统以追求海外宏大华丽的幻想生活为目标:对香港来说太大,而对世界来说又太小。

《客途秋恨》

在许鞍华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终身成就奖的一天后,同时《第一炉香》入围非竞赛单元,我和许鞍华坐下来讨论了她的最新情况。

采访正文

NoteBook:我希望我们可以从您对张爱玲的作品的持续迷恋开始,是什么让你特别喜欢这个故事?

许鞍华:嗯,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它也记录了香港殖民时期的生活。这两件事都让我感兴趣。张爱玲是一个出生在上海,在香港长大的作家。作为一个来自香港的人,我必须承认,当谈到40年代城市生活的写照时,我从来没有读过像她的故事这么好的作品。这与她捕捉当地生活的色彩、某种生活方式和整个社会的能力有关。我立刻被整个场景吸引了——这是一个如今人们几乎不知道的时代。至于故事,它不是你传统的悲剧爱情:它是关于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原来是恶棍的男人放弃了她的贞节和未来,但她依靠自身的力量挺了下来并且活着。

NoteBook:我也觉得这是一种颠覆性的情感教育。有一幕梁女士说:“我寻找爱情的方式并不荒谬,而是越轨。”

许鞍华:是的,她对性自由的信仰在四十年代是不可想象的,这本书也相当具有颠覆性。我不是说张爱玲一定是赞成梁女士的生活方式,但她也不是在谴责这种生活方式。就当时的社会规范而言,这种行为显然是相当不恰当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NoteBook:我很好奇你在改编这本书的时候给了自己多大的灵活性。我知道张爱玲有一大批追随者,尤其是在香港,我想知道这是否影响了你对该作品做更深入的改编?

许鞍华:平心而论,我的空间很小。这部电影所基于的文本其实很短,是一篇中篇小说,我选择尽可能地坚持使用它,几乎包括里面的对话。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填补了很多空白。我们最后增加了电影中三分之一的内容,这在书中是没有的。尤其是在第二部分,即婚后。但我对“新”文本与张爱玲小说的合并方式非常满意。王安忆是一位非常优秀且著名的作家,尤其是在香港,她设法用张爱玲自己的风格来写,这样基调和风格就可以与原著相匹配,我们就可以有同样的写作风格。

NoteBook:这提醒了我:你经常把剧本的任务委托给其他作家,但我听说你把写作过程描述为一个相当需要协作的过程。

许鞍华:是的,当然。

NoteBook:这次的过程也是协作性的吗?

许鞍华:我发现当我和王安忆这样水平的作家一起工作时,我最好让他们自己去做。我的意思是,显然我仍然可以告诉他们我想关注什么,我更喜欢故事的哪个方面。只有你更感兴趣的部分,以及你认为最适合叙事的想法。但我们只是抽象地讨论这些问题,从来没有按具体的场景或具体的细节把它分解。那些东西,那些细枝末节——我相信他们会提供这些东西的!和王安忆一起,我们一起做研究,然后她首先给了我一个提纲,我们讨论之后,她开始写初稿。

NoteBook:我被你在这里重现的描述所震惊,这部电影看起来是多么的华丽。这是你第一次和杜可风合作,那么这次合作是如何产生的?

许鞍华:我认为杜可风...我该怎么说呢?我认为,由于他的天性和天赋,他注定要拍摄这个故事。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有30多年了,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工作过,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状况。自从他在20世纪80年代与杨德昌合作拍摄第一部电影以来,我一直被他捕捉光影的流畅性所震撼。当他开始与王家卫合作时,他对光与色彩的华丽运用更加完美。他精心地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极致的感官享受。而这正是这部电影所需要的。我们需要为故事找到合适的色调。因为这是一个激情而又酷烈的故事。

NoteBook:我也惊讶于服装的感觉在很大程度上居然能够与角色相通。电影里的服装确让人赏心悦目,但它们也透露了主人的很多情绪。

许鞍华:这当然要归功于我们的服装设计师和田惠美。我非常欣赏她的工作。她已经83岁了,你知道,我认为这将会影响到她是否会接受开始这个项目。但她从一开始就非常热情。她读了剧本——我的意思是,她找了个人帮她翻译整个剧本——然后她继续读张爱玲的所有小说。

和田惠美与张国荣,莫文蔚

NoteBook:这是很认真的努力!

许鞍华:是啊!但这就是她的衣服和服装的由来。这里面有很多讲究,很多值得注意的细节。你可以想象她在这里投入了多少心血,她为所有不同的角色打扮。

NoteBook:我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谈谈这部电影的一个关键主题,你对多元文化主义和断裂身份的强调。薇龙所涉足的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通晓多国语言的人、外国人、西方人和上海移民。乔治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中国人认为你是西方人,西方人认为你是中国人,”他在一开始就嘲笑过自己。这感觉就像一个贯穿你整个作品的主旋律,仿佛回到了《客途秋恨》......

许鞍华:但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知道,它夹在不同的世界之间。自然,小说的人物也应该反映出这种不安。你看,在我小的时候,我有一半的同学移民到了美国,因为那是他们家庭的计划——把孩子送到国外。希望他们永远不会回来,我猜——这是父母的终极抱负!(笑)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安感。

NoteBook:我想这就是方育平在谈到你的《投奔怒海》时说的香港是“一个大难民营……”

许鞍华:是的,这个描述很好!

《投奔怒海》

NoteBook:我知道在过去你曾评论过为你的项目争取资金的困难......这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吗?

许鞍华:我认为人们在这方面误解了我。每个电影人在香港拍摄都有困难,无论是独立制作还是商业制作都有可能。预算永远不够。即使是成龙的作品也会受到类似的担忧。我想事情是这样的,在某一刻,媒体意识到我在这个城市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仍然租房子住。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误会。我从来没有兴趣买自己的公寓。但在香港,这一切听起来很奇怪。这是一种迷信: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公寓,你就很可怜。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笑)但我猜这就是传言的原因:“哦,我太穷了,很难从投资者那里筹到钱。”然后就变成了一张大大的道歉卡片,他们似乎很喜欢。

NoteBook: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很好奇,想听听你对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的区别有什么看法。我知道你经常说,你一直在交替做自己真正想做的项目和其他为了在这个行业中生存下去而需要做的项目。

许鞍华:我认为现在两者的区别比较模糊。在此之前,你会看到这些非常个性化和主观的艺术电影的蓬勃发展,它们不会关注电影的更多商业方面——比如明星的出现之类的——而是需要捕捉某种哲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你可以将这些电影和更受欢迎的电影区分开来,这些电影本质上是类型电影的变种,有大明星,等等。但我认为现在的界限更加模糊了。如果说过去的艺术电影没有那么关注寻找观众的需要,那么现在他们对这一点的考虑要大得多。我的意思是,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拍一部电影而不去考虑谁,或者有多少人可能会对它感兴趣是不可能的。

《千言万语》

NoteBook:我今年在鹿特丹电影节上第一次看到了你的《千言万语》,这是香港电影项目的一部分,该项目还放映了一些其他关于香港的作品,您有对应的了解吗?

许鞍华:最近的电影我都没看过。我看过很多2014年之前的作品。我的工作是讲述关于香港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现在已经成为香港历史的一部分。很明显我会尝试去做。

许鞍华获领威尼斯影展终身成就奖:将这份荣誉带给香港

2020威尼斯电影节报道。

作者:李奥纳多·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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