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厝垵岁月(走读厦门)

曾厝垵

图 1:喧嚣的网红打卡地
明末的曾厝垵,在遗民王忠孝眼中就如同世外。其有诗道:
昔年重九喜登临,此日登临兴不深。
只有潮声催客思,不堪山色搅禅心。
鸟迁乔木高岑乐,菊护寒原野径阴。
东篱谁送黄花酒,日暮聊赓梁父吟。[1]
王忠孝,惠安沙格人,明末唐王(后称隆武帝)朱聿键的属臣。“唐王立于福州,起(忠孝)太常寺少卿。忠孝力请由江西、浙江出兵图复两京,不当保守一隅,坐而待毙。王韪其言,而政操诸郑芝龙,不能行也。忠孝见事势不振,请假归。踰年,复以左副都御史召,而唐王巳败。忠孝乃移家厦门”[2]。
乱世之中,王忠孝找到了一块安静地,于是“居厦门曾厝垵者13年”[3]。诗人又赋诗曰:
旅居寥寂禾江滨,春色烂漫不关心。
适来朔风吹瑟瑟,聊将樽酒解闷心。
黄鹂叫春蝴蝶舞,绿柳含烟古岸阴。
春去悲歌知何益,且把菊苗种成林。
花动薰风迎剑佩,步倚东篱作狂吟。
闻道西方消息好,阳春一曲和知音。[4]
“西方消息”,即南明永历王朝消息。躬耕海隅,这位孤老遗臣其实还是不忘旧朝廷的动静消息。王忠孝是顺治五年丙子(1648年)入居厦门的。二年后,即顺治七年(1650年)郑成功从郑彩、郑联兄弟手中夺得厦岛。此时岛上云集了王忠孝和徐孚远、沈佺期、卢若腾等一批旧臣遗老,郑成功对他们倒也恭敬,“待以客礼,军国大事辄咨之”[5]。
徐孚远是晚明的文坛领袖,鲁王朱以海的属臣,追随着鲁王漂泊浙闽,最终在厦门觅得一方歇息之地。徐孚远有《海居》感叹道:
何须入海觅三山,养性常如水一湾。
飞止鹌鸾朝暮见,金银宫阙有无间。
久居徐福留遗在,暂语卢敖振羽还。
不识旅人今日意,眠云卧石鬓将斑。[6]
如此养性的“水一湾”,是否在曾厝垵,诗人没有明说。但其恬静安怡与王忠孝的“曾湾”同。
在曾厝垵,徐王二人比邻而居,徐氏有诗句道:“先生只在前村住,不必移船入渚来。”[7]昔日的士大夫,在这里开始了并不浪漫的田园生活。王忠孝自称:“村屋借住,薯园赁犁,老厮张网,痴儿课锄。虽曰流寓,略成土著。”[8]徐孚远有诗写王忠孝:
先生仕宦无因缘,才官郎署便十年。
弃官归来筑小磐,一生高寄在田园。
乞得嘉蔬手自植,呼童桔槔灌清泉。
仲长何须乐志论,渊明原有劝农篇。
即今移室居此湾,扶杖盘桓数亩间。
顾我自言常茹草,号曰老圃非适然。
北土要术不足记,南方草木状犹偏。
我今了了能自识。君欲学之相为传。
暇即携锄倦即眠,方将其莳白云边。[9]
凄清的乡间生活,能来热闹和生趣的就只有乡间的迎神赛会。请香、进香、巡游、斋醮,到处香烟缭绕、旗鼓喧天。徐孚远兴奋道:“闽楚巫相近,端然见古风。”[10]
图 2:曾厝垵拥湖宫
徐孚远用诗歌记录下300多年前闽南乡间地民的赛神情景。
有腊月祭祀妈祖的:
尘雾杳冥杂飞霙,此日诸神朝玉清。
中夜婆娑至日旰,鸣钲击鼓声匉訇。
桔柚芬芳荐桂醑,纷纭纸马空中舞。
灵之来兮本乡曲,至今长年犹称姥。
逋臣曩亦吏兹土,奉诏历时徒辛苦。
杀羊酾酒囊无钱,撰词慷慨须一吐。
兴废竟如何,还应便作采薇歌。[11]
也有大道公神诞日的:
阳春三月天气东,里社相迎大道公。
高车龙驭双双出,百和香云烟杳空。
花冠法曲随长竿,桑皮作锦金帖钱。
进钱斗府人寿昌,为奏清词上九天。
披发之童座上倚,咫尺摇摇行万里。
回来密语人不闻,灵符下兮神欢喜。
镫华光,巫师祝,圣歌洋洋,
旋风走马归真乡。[12]
三月十五日的吴真人神诞,三月二十三日的妈祖神诞。这二日多风多雨,民间传说是二神斗法,也就有“真人飓”和“妈祖飓”。徐孚远也有相应诗章:
累日狂风吹泬漻,相传自古百灵朝。
山中只见马毛缩,浪里应知鼍沫骄。
击鼓遥闻广利入,驾虯须赴子胥邀。
羁臣亦有豚蹄祝,早荡尘氛报九霄。[13]
在一片祝颂声中,这位羁旅流窜之臣(“羁臣”)最终想的还是早日荡清战氛胡尘。
早先的曾厝垵,也以曾厝湾、曾家湾相称。顺治八年(1651年),清闽抚张学圣伙同提督马得功,趁郑成功大军南下广东,发兵攻岛,守军失利:
其夜,乱兵焚毁店舍,火光竟天。前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曾樱在城中,家人掖之出城,公曰:“此一片清净地,正我死所,我将何之哉?”是夜缢于所居楼上,时为二月十三日。越三日,公之门人阮旻锡入城寻母,遇公邻居蓝姓者在西门外,询之,蓝曰:“公不肯出城,是晚某进粥一盂,公不食,及晓,再候之,公已自尽矣,无人可收殓也。”时已昏黑,不得入城,旻锡往寻僧文台,又至东岳庙寻公之门人陈泰共议。天未明,文台以僧龛同陈泰抬公尸至曾厝湾下船,付其家人。乡绅宪副王公忠孝以寿棺贮之,司马卢若腾,副院沈佺期、枢部诸葛倬等皆视殓。[14]
曾厝湾是往来金门的津口。《金门志》言:“凡海船渡厦门者,由烈屿西北过鸟礁、草屿,转而西南入白石头、曾厝鞍以至玉沙坡,直抵厦门港。”[15]在明代,由厦门出发的海船,也常在这里候风。张燮的《东西洋考》说道:
中左所,一名厦门,南路参戎防汛处。从前贾船盘验於此,验毕,移驻曾家澳候风开驾。二更船至担门,东西洋出担门分路矣。[16]
有“湾”,就有“澳”。明代以来海防不靖,曾厝垵也成用兵之地。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葡萄牙“夹板番哨四只驾入曾家澳,烧劫民船”[17];天启二年(1622年),荷兰兵船“复入厦门,入曾家澳,皆即时堵截,颇被官兵杀伤”[18]。是年,闲居在乡的蔡献臣致书都督徐一鸣,倡言海防建设,言及曾家澳:
中左者,同安之外户;而古浪屿者,中左之辅车,安危共之。若夷据古浪,而以坚铳、巨舟泊其下,则中左之较场一带,遂无敢往来者,是断一臂也。又夷舟之泊,必浯屿、大担,而其入必普照、曾家澳及鼓浪之左右。故此三处,必分兵守之,而以大小铳付之。又必各以小舟数只佐之,方得水陆具宜。[19]
自此后,曾家澳海防受到重视。“天启壬戍(1622年)、癸亥(1623年)间,以红夷寇掠,置厦门铳城一,曾家澳、塔头铳城二,别设戍兵,寻以省饷罢。”
图 3:曾厝垵福海宫前残碑
清代的曾厝垵知名度飙升:
曾厝垵:在厦门尽南,西扼海门,南对大(太)武,东制二担、浯屿之冲,沙地宽平,湾澳稍稳,可驻兵。[20]
曾厝垵澳,在厦门南海滨,与南太武山隔海相望。沙地宽平,湾澳稍稳,可避北风。[21]
曾厝垵汛,城南十里许。内固厦门,外控担屿、浯屿之冲。安海汛为其协防。提标前营兵防守。东至烟墩脚三里与黄厝社汛接壤;西界鸟坑圆汛一里;南界白石头汛三里;北至溪边社二里。[22]
曾厝垵设防,既防犯内,又防外渡:
偷渡来台,厦门是其总路。又有自小港偷渡上船者,如曾厝垵、白石头、大嶝、南山边、镇海、岐尾,或由刘武店至金门料罗、金龟尾、安海、东石,每乘小渔船私上大船。[23]
清代加强海防,厦门岛的东南部海岸,从何厝东澳起至玉沙坡,逐渐形成了一条海防链,曾厝垵是链条上的一环。同治十三年(1874年),日军侵台,厦门告急。修筑炮台呼声再起。福州将军文煜、闽浙总督李鹤年、福建巡抚王凯泰联名合奏,请求在现有屿仔尾、白石头西式炮台的基础上,再在“龙角尾、旗仔尾、曾厝垵、湖里汛、鸟空园、武口六处,各筑炮台一座,安炮五尊”。[24]
但到了光绪二年(1876年),之前的修筑炮台计划,因“经费支绌”,只“筑完龙角尾、鸟空圆、武口三处,即暂停工”。水师提督彭楚汉现准备“续修屿仔尾、白石头两处炮台”,而“曾厝垵等处应造炮垒”,又是经费问题,再度遭遇拖延。[25]到了光绪十七年(1891年),新任闽浙总督谭钟麟与水师提督杨岐珍,终于“审度地势,于厦门胡里山嘴建立炮台”。[26]
胡里山,别名象山、埠里山,高程25.2 米,处曾厝垵胡里村地界之内。胡里山向来是观海揽胜的好地方,山头有明泉州同知丁一中的题刻可以为证:
渡海寻山意若何,登山观海兴尤多。
振衣独立秋无际,万里沧溟静不波。
图 4:胡里山丁一中诗刻
光绪二十三(1897年)年十二月十八日,闽浙总督边宝泉奏报朝廷胡里山炮台建成,文称:
(炮台)于光绪二十年三月初八日兴工。凿平山石,开辟路径,坚筑台基,建造洋式炮台一座,安设大炮两尊,小炮两尊。台面周围三十五丈八尺五寸,台后阔二十二丈四尺,并开砌暗道,筑造护墙、城垛、战坪、药库、兵房、军装房、官厅以及围墙、城门、石沟暨山顶望厅、电井、海岸等工。据报于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日工竣。臣檄委候补同知陈摸前往勘验收工,并将购配德国克鹿卜二十八生后膛钢炮两尊运赴该台安置,以固海防。[27]
民国之后,曾厝垵的现代化建设也在有条不紊的推进:
民国15年11月,上里水库竣工投产,库容110万立方米。
民国16年,修筑曾厝垵路,连接镇北关至曾厝垵,全长2.34千米;民国19年,再修筑曾何路,连接曾厝垵至何厝,全长3.63千米。
民国19年,修筑曾厝垵机场,机场约19.6万平方米,有机库和水上飞机下水码头等。
图 5:曾厝垵“国办路”碑
惜乎,建设的时间太短。民国26年9月3日,侵厦日军战舰、战机攻击厦门海岸。炮击白石头炮台、曾厝垵机场和胡里山炮台。两岸华军还击,日军驱逐舰“箬竹”号被击中、击沉。
民国27年5月10日凌晨,日军攻击禾山、泥金、五通、霞边华军守军;11日日军继续推进,猛攻胡里山炮台;12日九时,炮台失守。厦岛沦陷。日军占据厦岛后,滥杀无辜。
(五月)十二日那天在曾厝垵村港口桃树下,被集中用机枪扫射死的就有曾林氏莲蒲、曾国海、曾维祺等十余人。全村房子被烧成一片废墟。光是较大的房子就有四五十幢。[28]
民国《厦门市志》记载,沦陷日死难人数“曾厝垵社计死23人,港口社计死7人、东宅社计死1人、仓里社计死5人、湖[胡]里山社计死7人”[29]……
侨居菲岛的苏警予闻厦门沦陷讯,歌以哭之:
我所思兮在中华,往欲从之归无家。
不堪回首泪如麻,倭奴加我以残杀。
何以报之铁与血,抗战建国信念切,
国仇家恨一时雪。
我所思兮在鹭门,往欲从之阻妖氛。
不堪回首心如焚,倭奴加我以刀斧。
何以报之在焦土,抗战建国成砥柱,
中华民族乌能侮。[30]

[1]王忠孝:《曾湾九日》,《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台湾文献汇刊》第1辑第5册,九州出版社、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3页。

[2]《福建通志列传选》卷1,《台湾文献丛刊》第195种,第39页。

[3]道光《厦门志》卷13 寓贤,鹭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436页。

[4]王忠孝:《曾湾即事》,《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第400页

[5]夏琳:《闽海纪要》卷之上,《台湾文献丛刊》第11种,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14页

[6]徐孚远:《海居》,《钓璜堂存稿》卷15,《清代诗文集汇编》1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65页。

[7]徐孚远:《访愧两归寓题》,《钓璜堂存稿》卷18,第589页。

[8]王忠孝:《复诸乡亲书》,《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第272页。

[9]徐孚远:《王愧两先生叙艺圃事。泠然当鄙心,赋之》,《钓璜堂存稿》卷6,第425页。

[10]徐孚远:《观赛》,《钓璜堂存稿》卷8,第450页

[11]徐孚远:《腊月二十四日祀天妃》,《钓璜堂存稿》卷5,第400页。

[12]徐孚远:《春赛》,《钓璜堂存稿》卷6,第424页。

[13]徐孚远:《三月二十三日风(之一)》,《钓璜堂存稿》卷14,第545页。

[14]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定本》卷1,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页。

[15]道光《金门志》卷5 兵防志,《台湾文献丛刊》第80种,第105页。

[16]张燮:《东西洋考》舟师考,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71页。

[17]朱纨:《六报闽海捷音事》,《甓余杂集》卷5,《四库存目丛书》集部7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131页。

[18]李国祥等编:《明实录类纂  经济史料卷》,武汉出版社1993年版,第1087页。

[19]蔡献臣:《与徐心霍都督书》,《清白堂稿》卷10,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15页。

[20]同治《重纂褔建通志》卷86 海防,第19页,正谊书院藏版,同治戊辰(1868)春镌。

[21]《厦门志》卷4 防海略,第94页。

[22]《厦门志》卷4 防海略,第85页。

[23]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卷2,《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51辑,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33页。

[24]《同治甲戌日兵侵台始末》卷2,《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100辑,第95页。

[25]《光绪朝朱批奏折》第64辑,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53页。

[26]《光绪朝朱批奏折》第64辑,第741页。

[27]《光绪朝朱批奏折》第64辑,741页。

[28]《当年日寇在曾厝垵的暴行》,《江声报》1951年2月25日。

[29]民国《厦门市志》卷3,方志出版社1999年版,第69页。

[30]苏警予:《拟张平子四愁诗二首》,《菲岛杂诗》1940年版,第12页;《同文书库·厦门文献系列》第一辑(8),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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