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自清的《背影》

读过朱自清《背影》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篇非常好的散文。

估计很多人跟我一样,就觉得这篇散文好,具体好在哪儿,心里说不清楚;当然还有人说好,那是因为大多数人说好的缘故。

前几天参加一个培训,有专家责问我们,你说《背影》好,它究竟好在哪儿?是文学上的好,还是情感上的好?是描写出来的好,还是内心感觉到的好?专家的潜台词是,不养儿不知报父母恩,中学生能有几个读懂《背影》。

专家是文学院的博导,他说,他带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都要求不同层级的学生都要读《背影》,因为,不同年龄段读《背影》会有不同的感受。

原本觉得读懂了的《背影》,被专家一说,真的有点糊涂了。

《背影》全文不到1500字,叶圣陶先生说字字玑珠,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当年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主要有以下几个解析角度:

一是主题突出,文中先后有四次提到背影,第一段直接点题,忘不掉父亲的背影;第二次提到的背影就是真实的背影描写,第三次说到的背影是父亲买完橘子后离开,背影消失在人流中,第四次提到的是回忆的背影。散文讲究形散而神不散,这个神就是父亲的背影,文字一直扣着这个背影在递进,也就是扣住了散文的神。

二是描写细腻而生动。让很多人难以忘怀的,还是对父亲去买橘子的场景的详细描写,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详细而精准,每个镜头都能定格为一个生动鲜活的画面。父亲翻越栏杆,尤其是爬上高高的月台,父亲显得那么的笨拙,这是因为他肥胖且穿着长袍,其实,文字里还有一层隐含的意思,那就是父亲真的老了,老到步履开始蹒跚,老到行动已经迟缓。

三是善于造势和造景。《背影》读后让人印象深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全文营造的氛围非常好,从头到尾,文字中都透着一种低沉的氛围,散发着忧伤的调子,这样的环境设计,很容易给读者代入感,从开头,读者就会立即进入作者营造的情境中。奶奶死了、父亲失业了,我还得跟父亲分别,所有的不顺当瞬间都汇聚到一起;中间父亲买橘子,让我感动得落泪,读者自然也会跟着角色落泪;文章结尾,父亲说自己“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段文字我觉得是呼应开头的,先前父亲的背影仅仅是个思念的由头,现在父亲的身体状况,假如作者不再珍惜,也许永远只有回忆父亲背影的伤感,仅以这样的心绪,就足以做出一篇让人泪流满面的文字。

以上的分析仅限于我认知的文学层面,至于文中提到的其他内容,我实在是分析不出太多。

专家说我们没读懂《背影》,估计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觉得《背影》中的情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假如我们用同理心,将自己以父亲的角色代入到作品中,可能会是另外一番理解,至少,我们会从人情的角度去理解父亲,以及儿子看到的背影。

在南京分别当日,父亲原本是走不开的,可父亲在详尽地嘱咐了茶房之后,还是自己亲自将儿子送到了车站,在民国年间,南北的地缘上差距就是生离死别,能跟儿子多相处一会儿,那是最大的事,父亲恨不得将自己一分为二,跟孩子待在一起,直到把他平安护送到京,这是每个父亲都应该会有的举动。

父亲跟脚夫讲价,跟茶房叮嘱,这样磨磨唧唧的行为,会被儿子鄙视为迂腐、不谙世事,作为一个在职场混迹一生的父亲,他不知道茶房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不知道脚夫们讲价钱的方法?可这一切被儿子视为父亲不会说话,我不仅自作聪明地讥笑父亲,且还不断地插话。现在回想起这些幼稚的经历,作者一定是想以羞愧之心来揭开自己虚荣和无知的伤疤,以此来印证父亲的包容和豁达。尤其最后说,“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以此来反衬自己当初的自作聪明。要知道,父亲也是从徐州烟酒公卖局局长的差事上卸任下来的,这个位子从名称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绝对的肥缺,且是一个能见世面的差事。

理解到这个层面,专家认为还是不够的,他提示我们了解文章写作时间及当时看到背影的时间。作者跟父亲分别是1917年,可文章成于八年后,这说明什么?说明背影在作者的心里已经不再是个影子,而是定格为一副永不磨灭的图景,虽过去了八年,作者回忆起来宛若昨日重现。

专家为了帮助我们理解文章,又给我们透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背景资料,朱自清的父亲晚年有一个癖好“纳妾”,因为这个爱好,搞得家里环境每况愈下,祖母就是被父亲的癖好气死的。

有了这个辅助资料的铺垫,理解作者跟父亲一直别别扭扭的原因,更理解了为什么时隔八年之后,作者才想到要写一写父亲的背影,因为这八年中,作者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写背影,其实是自己与自己在内心里实现与父亲的和解。

专家说,朱自清在内心里一定是说“算了吧”。也许会是这样的,在这里背影是否有“翻篇”的意思?也许是有的。

链接:

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他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朱晔(古磨盘州人)

安徽望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著作6部,累计出版200万字。

已出版作品

历史散文(3部):《理说明朝》《理说宋朝(北宋篇)》《理说宋朝(南宋篇)》

旅行随笔(1部):《一车一世界》

长篇小说(2部):《最后一个磨盘州人》《银圈子》

期刊发表作品若干:散见于《文艺报》《厦门文学》《中外文摘》《金融时报》《安庆日报》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