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反不反——追忆恩师潘朝曦
不知不觉，恩师已离去两年。
回想那时初涉中医，已是整整十年前的事情了……与辅导员闲聊时，谈起我们大学中有位教授，敢使用十八反配伍。在我高中时，对中医略晓一二，深知十八反属于中药的配伍禁忌，曾经还一度将其奉为不刊之论。当我得知有人居然触此禁地，心中思忖：是何人居然敢冒如此之大不韪呢？我随口一问，此高人姓甚名谁，回应曰“潘朝曦”。听到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内心中敬佩万千，我就想着，未来有朝一日要跟潘老师学习医术。
没过多久，就是同年的夏天，在选修课的名单上赫然出现标着潘老师的两门课程：中医文化趣谈和古代天文知识选讲。由于我稍懂些国学知识，所以听起来也相对较为顺利，滞碍不多。比如他讲书法，讲到《草诀歌》中的“长短分知去”，就拿着粉笔就在黑板上写起了两个字的草书。比如他讲绘画，说起了青黛，绘画时候可以用、女子描眉可以用、清热解毒也可以用。虽然老师将中医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过，在文化的方面谈得比较多，而医学临床的内容总感觉如同春雨一般稀缺，偶然听得一二便是满心欢喜。历经一年之后，发现又有一门“医案选讲”。这可真是令我满心欢喜，无论天气有多么炎热，无论教室有多么拥挤，我都会拿着那本讲义过去旁听。讲课的进度比较慢，因为他会扩充很多他的临床经验。比如讲他是如何治疗感冒的，由于感冒具有传染性，所以应该看作“疫病”来治疗；感冒药最多开三剂，如果三天内能好就说明有效，要是一周才好，那不是治好的，而是自愈的。比如讲他治过一个女孩，曾因便秘进行肠切除的手术之后，却把肠子切短了，就经常腹泻；他用固涩剂来涩肠，增加粪便与肠内壁的摩擦力，在路程已然减少的情况下，减缓了速度，就可以延长时间。比如讲他对于糖尿病的治疗方法，反复强调糖尿病不能够都按消渴进行论治，同时还创制了针对治疗糖尿病的主方“扶脾散精汤”。
有一次，讲一则医案，在讲完疾病的机理之后，他突然说：“看看这个方子，发现了什么……”我仔细看着，有没有用药的特殊技巧，或者是里面少用了什么药。老师停顿了几秒说：“这里有'十九畏’呀！”我顿时一惊，还真的是！“十八反、十九畏向来都是配伍的禁忌，但是有些并非绝对不能用。在经方之中也出现了十八反的配伍，当然张仲景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说法。”他讲了一个他曾经治过的案例。有个人因为打架斗殴，脑袋都差点开了瓢，于是昏迷不醒。家属就找潘老师诊治，经过辨证开过处方，然后去北京同仁堂拿药了。药房拿过处方一看，便问道：“谁给开的方子？”家属报了名字之后，同仁堂的药师说：“这人懂不懂医啊？这里有十八反呐！这不能配在一起用的！”药师指着这个药方中的淡附片、制半夏、全瓜蒌。家属给潘老师打电话，潘老师又与药师解释，却如何都说不通，因为处方上这三味药的旁边没有医师签字，药房不能给抓。“那就先不抓附片了，然后单独买，煮药的时候放一起。”就这样，病人吃了半个月左右的药，意识恢复了；又吃了一个多月的药，就能站起来走了。在讲过这个案例之后，又讲了一个故事。潘老师的父亲也是中医大夫，曾经有一次给村里的人看病，由于处方仓促，忘记了其中反药的存在。后来，在整理药方时发现了配伍禁忌！这下可给吓坏了，躲在家也不敢出门，过了几天，胆战心惊地问街坊，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街坊说：“那个人现在挺好呀！病都好了！”讲过之后，潘老师总结说：“我们说'半蒌贝蔹芨攻乌’，半夏和瓜蒌都与附子相反。但是，不一定的。我常常会用这样的配伍，没有问题的。但是，这种使用，必须要有一定的临床经验才可以，要能辨证准确，确确实实需要这样使用才可以。”
若干年后，我通过特殊渠道，购得生品。生品乌头、生品半夏，各10克，以常规煎煮法。将生姜、甘草、绿豆都备妥之后，就开始试服。回想我曾服过生乌头，粉末吸到鼻腔里都是麻麻的感觉；我也曾尝过生半夏，也就如同绿豆粒大小，咽喉疼了一晚上。两者放在一起经过煎煮之后，乌头已无麻痹之感、半夏已无戟喉之觉。喝完之后，始终也没有发生什么。当然，必须要在此指出，尽管在潘老师与我两个人的临床经验和亲身实践都已证实乌头类与半夏并不绝对相反，但必须具备一定的临床经验，应严格在中医理论的指导下使用，切不可盲目轻用，更不可故作机巧。
倘使未曾得见恩师，或许时至今日，仍守旧制以为圭臬。当然，可能对于临床处方用药并无太大影响，毕竟符合这种“违规操作”的使用亦不是经常得见。但是，对于事情本身的道理就会埋没。我所学到的不仅仅是乌头与半夏的合用，更多的是思考的缜密，以及思维的开放。若是固守自己的思想，否认一些事物，甚至认为是异端邪说，有时这只是因于自己的无知。只有跳出窨井，才能看到无穷尽的苍穹。当年若不登高望，谁识东流海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