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谈《金瓶梅》

《金瓶梅》是一部“淫书”,做“淫书”的人,兰陵笑笑生,当然是一个“淫棍”。但是,全书中有淫事描写的只是三十七回,每回中最多的也不过二百多字,把全书中淫事描写总算起来,还不到一万字。因此,把这些描写文字统统删净,《金瓶梅》还是一部值得看的小说。《肉蒲团》、《痴婆子传》就不同了。删净了淫事描写,它们就不成为书。为此,我要替兰陵笑笑生洗刷,他还不是一个大淫棍。

  再说,他的淫学知识也肤浅得很。他写男女交欢,没有什么新的把式。葡萄架一段,要算是他的大发明了。可是,如此这般,实在也不见得新鲜有趣。对于此道,我说,作者的“黔驴之技”,也只是“止于此耳”。

  西门庆随身带有一个淫器包儿。这个包儿的内容,属于药物类的有“闺艳声娇”、“颤声娇”,这二者是同物异名。有“封脐膏”。属于淫器类的有“银托子”、“硫黄圈”、“相思套”、“药煮白绫带子”、“悬玉环”、“景东人事”、“勉铃”。一共只有十种,大概作者所知道的已全部开列出来了。

  一九三八年,我在香港德辅道一家小饭店里午餐,独占一对火车座。正在吃饭之时,闪来了一个“老鬼”,手提一个小皮喼(箧)。他坐下在我对面,把皮喼放在桌上,打开来给我看。我一看,都是小纸包、小玻璃瓶、小器物。纸包上,瓶上,都有木戳子打印的品名,例如“久战丹”、“芙蓉膏”、“牛鞭丸”之类。小器物奇奇怪怪,我都不识,随手捡出一个有茸毛的橡皮套,问他:这是什么东西?那老鬼不做声,伸出右手中指,把橡皮圈套了进去,我才明白,大约就是“相思套”之类的玩意儿吧。我请他一支纸烟,摇摇头,挥挥手,打发他走了。这是我生平唯一的机会,见到这么多的淫器春药。因此,我敢说:这位兰陵笑笑生的淫学知识,还不如我。

  明朝从万历年以后,很有些像罗马帝国晚期的颓废时代。从士大夫到富商地主都在追求生活的佚乐。起造大花园,讲究饮食肴馔的精美,服御、器用,争奇斗胜,家里都养着歌僮舞女。男女之间的隐私事,也公然成为戏谑谈笑的资料。色情文学,从小说、传奇到山歌小唱,也在此时大量出现。说得美化一点,这是一个讲究生活艺术的时代;说得现实一点,这是亡国的先兆。

  兰陵笑笑生在他的小说中插入三十七段淫事描写,也只是赶时髦,随大流,正如现在青年作家时行在他们的作品中硬安排几段“性的解放”一样。西门庆的淫器包儿里的十件淫器,作者虽然简单地说明了它们的用法与效果,但我怀疑作者并没有见过或亲自使用过这些东西。我可以举“勉铃”一件来证明。

  “勉铃”大约正是万历年间从缅甸传来的一种贵重淫器,当时一定成为群众注意的新事物,正如三十年代初期从日本进口的避孕套一样。《金瓶梅》作者也特别重视“勉铃”。第十六回有一首西江月词赋咏这件东西:

  “原是番兵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瘦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展转作蝉鸣。解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名勉子铃。”

  至于这件东西的功效,作者也有说明:“妇人问道:是什么东西,怎的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西门庆解答道:“这东西名唤做勉铃,南方勉甸国出来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先把它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由此可知,这是使妇人肌肉麻木,感觉不敏的东西。放入炉内,是为了加热。不过从“惯能助肾威风”一句看来,这个东西是用于男根的。但是,在三十八回中,却说:“西门庆教妇人把勉铃自放牝内。”这里就出现了矛盾。再说,这个东西别的记载中都说是“缅铃”,因为它出于缅甸。只有《金瓶梅》中写作“勉铃”,还要加一个字,作“勉子铃”,可见作者是从道听途说得来,他的地理知识中没有缅甸。

现在,我们看看别的记载:

  “缅铃薄极,无可比拟。大如小黄豆,内藏鸟液少少许,外裹薄铜七十二层,疑属鬼神造。以置案头,不住旋运。握之,令人浑身麻木。收藏稍不谨,辄破。有毫发破坏,更不可修葺,便无用矣。鸟液出深山坳中,异鸟翔集所遗精液也,莹润若珠,最不易得。”

——包楫《南中纪闻》

  “滇中有缅铃,大如龙眼核,得热气则自动不休。缅甸男子嵌之于势,以佐房中之术。惟杀缅夷时活取之,皆良。其市之中国者,皆伪也。彼中名为太极丸。官属馈遗,公然见之笺牍矣。” ——谢在杭《五杂俎》

  以上两条是明朝人的记录,正是万历年间的著述。

  “缅地有淫鸟,其精可助房中之术。有得其淋于石者,以铜裹之如铃,谓之缅铃。余归田后,有人以一铃来售,大如龙眼,四周无缝,不知其真伪。而握入手,稍得暖气,则铃自动,切切如有声,置于几案则止,亦一奇也。余无所用,乃还之。”

——赵翼《檐曝杂记》

  以上是清朝乾隆、嘉庆年间的记录,可知当时还有此物。

  底下是现代人邓之诚的一条转录: “滇南有树,名曰鹊不停。枳棘满林,群鸟皆避去,不复下。惟鸮之交也,则栖止而萃其上。精溢于树则生瘤焉。士人斫瘤成丸,大如鸟卵,一近人肌肤,辄自相跳跃,相传闺阁中密用。然滇中殊贵重,不能多得也。见陈尚古《簪云楼杂说》。鹊不停,即缅铃,一名太极丸。鸮,或谓应作鹏。”

——邓之诚《骨董琐记》

  以上四家记述,前三家所说略同,缅铃是一个小铜球,遇热能自跳动,用不到放入炉中。缅甸男子以此物嵌于势上,与妇人合欢时使其颤动,以求刺激。此物大小的记录,从小黄豆到鸟卵,差距颇大,未知孰是。但无论如何,此物决不是放入妇人牝内的!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兰陵笑笑生实在没有见识过缅铃。

  元人话本小说中有一篇《金虏海陵王荒淫》,其中也提到过缅铃:

  “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这篇小说,向来有人怀疑它是明朝人的伪作。现在,我提出缅铃为证,肯定它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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