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云:好想回家(连载)

好 想 回 家

作者:随云

(二) 洗脚城里巧遇小老乡

夜宵之后,我们来到殷三开的全国连锁店“足之乐”洗脚城。几个年轻的武隆妹妹立即为我们打水搓脚。

她们都知道,我们是重庆来的老知青。闲聊中,一位搓脚的美眉特意问我们要往哪里去?孟旭同学答:桐梓山的白石岩和白石溪。她不信,问我们,“那里有些什么特点?”齐答:山清水秀石咔垃,红苕洋芋包谷粑。美眉淡然一笑,继续问“你们可认得白石岩的人?”老孟当年落户白石岩,我们几个是白石溪的。

他如数家珍,从当年的大队支书到生产队长,从记分员到赤脚医生,从白发苍苍的老房东到梳着两条辫子的小芳妹,他都记忆犹新。我笑道,“在接头啊?拷问我们?象搞地下工作对暗号一样!”

“你认识黄XX吗?”那妹儿小心翼翼地问孟。

“朗格认不倒啊!”老孟笑起来,“就住在岩上嘛,熟得很!”

“那你姓啥子哟?”

“我姓孟……”

“你叫孟旭。”那美眉突然站起来,动情地大喊了一声“孟大叔!我就是白石岩的人,常常听老爸说起过你们!”

真有这么巧?全屋的人都愣住了。

“你老爸是谁?”老孟更激动,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就是岩上的黄XX啊!”

“你妈妈嘴巴有点瘪!叫XXX。”孟旭脱口而出。

美眉不好意思回答,点头默认。

“亏你还是人民教师,怎么这样不会表达?”猴子、涂二、雷成安和我对老孟群起而攻之,指责他不会说话,太得罪乡亲了。  “哦……哦,当时我的眼睛有点瞟,是残疾,可能看走了眼。对不起哟,黄幺妹!”老孟自知理亏,幽默地把话锋一转“老队长黄进奎还在吗?”  “啷恺不在吔?七十好几了,硬肘得很。”黄幺妹快人快语,“哦,他小女儿也在我们洗脚城呢!”  “真的?待会儿把她叫过来,一块儿聊聊?”这一下,老孟来劲了。

“要得嘛!”黄幺妹爽快地说,“我马上去喊!”  此时,隔壁洗脚的“无忧树”同学一脚跨了进来,兴冲冲地说“老孟,我找到你们老队长的女儿了!她就在洗脚城,刚才是她给我老婆洗的脚吔!”
不一会儿,老队长的女儿小黄真的过来了。这位眉清目秀的土家妹子说,她已把老孟和我们回乡的消息电话告诉了父亲,老队长邀请我们7人全部去他家做客,喝包谷酒、吃老腊肉、整豆花饭。
我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钟,小黄居然还打电话回去惊扰家人,老队长更是立马向我们发出邀请。纯朴的山里人真是热情,让我们好感动!老孟很是感慨。本来,他一直在担忧:离开生产队已经38年,回去还找不找得到人,乡亲们还记不记得到我?不想,在“足之乐”竟然巧遇两个小老乡,真是天意,天意呀!令他特别惬意的是,队里的老少爷们、大嫂婆娘大都健在,而且还记得他孟旭和“万代表”、“马儿”、陈善强等知青当年那些“偷鸡摸狗”的破事儿,连两个小姑娘都可以绘声绘色地诉说他们的“知青传奇”。
他实在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拨通了老队长家里的电话。他们谈了许久,那老孟的手一直在抖。我想,电话那头,老队长肯定也在抖,他们的心比手还要抖得厉害。  这一夜,我们几乎没有合眼。
我们的心,早就飞到了鱼子,飞到了楠木沟,飞到了知青屋,飞到了乡亲们用杉树皮盖的老木房……   清晨5点多钟,我们就开始洗漱整理。此时,小黄又来了,她说他爸5点钟打来电话,一定要我们去白石岩他家吃中饭。这老爷子,绝对一宿未眠。老孟只好又打电话过去请安,告之老人家我们已经接受了他的邀请,请他放心。老孟还特意嘱咐黄老队长,不要太麻烦,弄点儿菜豆花、蒸点儿两糙饭就行了。

(三)在路上……

早上7点正,我们就到宾馆外的马路边等车。街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流涌动。林立的大厦、繁华的街市,与四十年前那个冷清寂寥,燃一支烟可以转三圈儿的老县城相比,完全是“新旧社会两重天”。本来我们是租了一个面包车的,老雷在县烟草公司的朋友说,他派一台车来送我们上山。于是,我们就把面包车给退了。一会儿,烟草公司的车来了,但却是一辆轿车,装不了7个人。他们又重新给我们调车。等车的当儿,我在路边擦了擦皮鞋。没想到,竟然要收两块钱一双,比重庆还贵!看来,武隆已是今非昔比,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了。   来了一辆长安面包车,我们每人吞了一碗牛肉面就匆匆上路了。驾驶员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姓冉,老家在沧沟乡的大田村,离我们原来落户的公社很近。
大田是我们到县城、回重庆的必经之路。那一坝平整的水田,那一湾芬芳的桃李,那一溪潺潺的流水,那一台古朴的大水车,至今历历在目。记得当年每每经过于此,我们都要大发感慨:此乃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也!时间再紧、事情再急,我们都要在此小憩片刻。小冉告诉我们,水田安在,桃李依旧,流水不腐,水车却已“作古”。啊?我们一声长叹:别了,桃花源!
山路崎岖,溪流纵横,松涛延绵,云雾缭绕。到了仙女镇,小冉问我们去不去仙女山玩?老猴风趣地说,仙女山的风光再好,都没有白石坝的人亲,还是先看亲人吧!我以为他说得很对,我们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回家探亲。大家齐声附和:游山玩水,以后再说。武隆县地处武陵山脉,我们以前落户的鱼子公社,现已改名为后坪乡,而后坪的天坑群正处于中国南方喀斯特世界自然遗产的核心区。一路上,无壑不幽深,有水皆秀色,我们饱览景观,饱享眼福。
汽车游走在山谷溪流之间,两边的陡峭绝壁,毕恭毕敬地矗立,好似在迎接我们的回归,林间的小鸟翻飞,叽叽喳喳的啁啾,仿佛在歌唱逝去的青春。我们触景生情,一同追忆那如歌的岁月,沉浸在如梦的昨天……   我们在前排谈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坐在后排的“无忧树”两口子却掏出包里的MP3,放起了音乐来。乐声不大,他老婆的嗓门却不小。
可能是车窗外的青山绿水,激发了她高歌的热情,一忽儿青藏高原、一忽儿山丹丹开花,一忽儿激情四射,一忽儿缠缠绵绵。我本寄希望于“无忧树”去“点拨”他老婆的,可那厮竟然是一个“婆唱公随”的角色。他不单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反而也在那里扯开沙哑的喉咙,摇头晃脑地乱吼一气。看来,我们只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我轻轻对老雷说。“不,应该是在烈火中永生!”老涂更是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虽然,这老两口的“二重唱”比张振富、耿莲凤差之玄远,但却颇具谢丽斯、王洁实的风度。
他俩倒是自我陶醉、自得其乐了,可怜车上其他人,个个重伤,无一幸免。我想,如果把他俩派上前线去唱的话,肯定能挡雄兵百万,使敌军闻“声”丧胆。现在而今眼目下,南中国海风声正紧,他俩应该去“曾母暗沙”飚歌,其穿透力甚猛的“海豚音”,肯定比蜀汉猛将张飞在当阳桥上的“虎啸狼嚎”杀伤力大得多。
幸好此时车有小疾,冉姑娘靠边停车检查。“伤痕累累”的桐梓山五壮士,赶紧跳下车来,那神情仿佛在说:我们终于虎口脱险,死里逃生!我回眸一望,车厢里“绝代双骄”,仍在笑傲江湖……
说笑间,车子驶入沧沟地界。这里是当年威震四方的“解放区”。那时,沧沟公社的知青头领名字就叫解放,是我校低年级的同学。沧沟地处武隆、彭水两县交界之处。初下乡时,知青情绪不够稳定,走村串户,骚扰村民的事时有发生。邻县少部分知青过来惹事,又诳称是解放的兄弟伙。弄得解放他们很头痛。为证明自身的清白,解放他们伺准机会,抓住这帮“流寇”一顿痛打。自此以后,天下太平。
山那边再也无人敢来作孽,“解放区”的称谓不胫而走。我们鱼子公社的知青常常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曲子到这帮小兄弟家做客。我清楚的记得,解放曾经给我讲述过一则他亲身经历的上山打豹的故事:一猎人在山里发现野豹足迹,便带领解放等知青和一干山民尾随追踪。
至一洞前,豹迹消失,猎人忙叫其余人等手持锄头棍棒分伏洞口两侧,自己却在洞口学羊咩叫,引豹出洞。野豹呼啸而出,刚扑在地,几十条锄头棍棒如雨点般砸在其身上。转瞬之间,那老豹就皮开肉绽、气绝身亡。解放说,打死豹子很简单,但过程极为惊险,尤其是埋伏在洞口看猎人戏豹那几分钟,真可谓惊心动魄、度时如年了。解放还开玩笑地对我说,三哥早两天来就好了,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你也可分一块豹肉吃呢!说得我心痒痒的。   此时,老孟的手机又响了。老队长问我们走到哪里了?他已在路边等候多时。我一看时间,已快上午11点。

(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汽车继续前行,大山里的空气清新而湿润,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味道好极了。可老涂和老猴却掏出了香烟,实在是有点煞风景。见状,我一把夺过烟来,喝道,“叫你们来洗肺,你们却来放毒,岂有此理,不准抽!”   “看到白石崖了!”坐在驾驶副座的老雷兴奋地喊起来。车子的右前方是一排粗犷峥嵘的山崖,葱茏繁茂的灌木长满崖间,陡峭的崖壁如刀劈斧砍,白色的崖面尤为醒目,绝壁上的那两个“仙人洞”依然是“乱云飞渡仍从容”。
我们在白石崖下的水电站下车了,因为“水电站”是我们曾经的梦想,当然要目睹一下它的风采哟!40年前,我们点的都是煤油灯,晚上出门打的是杉树皮裹的火把。这里是土家族和苗族山乡,老百姓很“原始”,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到百里之外的乌江看看小轮船就算见大世面了。
公社和区县的大干部作报告,总是插着腰杆,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作为“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来诠释。知青是城里人,用过电灯电话,倒不信他们的胡诌,可山民们相信,还信得虔诚,尤其是那些裹着小脚的婆娘和未成年的孩子。
记得有次从重庆返乡,隔壁的细伢子竟拉着我的手问,“大叔,怎么不带两盏电灯回来?让我们也享受一下共产主义生活啊!”他的妈妈也站在旁边,眼里同样闪着期冀的目光。我啼笑皆非,很是无语。那个极左时代,不敢说国家贫穷、社会落后,更不忍心责怪山民的“愚昧无知”,只能安慰他们“粮食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据说,当时县里已经在白石崖一带规划要建一个水电站了,我们也朝思暮想,祈盼其早日建成,好让淳朴的山民过把“共产主义”的瘾。然而,这个规划始终是个梦,一直到知青全部返城之时,都没动工。如今梦已成真,共产主义虽然遥远,但村村寨寨都有了电灯电话,有了彩色电视。
也许,当年那个伶俐的细伢子已经记不起他是如何“拷问”我这个知青大叔的了,但是我却永远记得他那双无邪纯净的大眼睛,记得他们母子俩的“天真”和对“共产主义生活”的向往。可以说,正是这“难堪”的一问,才使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城乡差别?什么叫知识青年的责任?感谢细伢子,他无意中做了我一回人生启蒙的业余老师。
其实,类似“电灯的拷问”这种近乎荒谬而又真实的故事在当年的知青生活中俯拾皆是,“猴子”就遭遇过村里那个“小芳”叫他从重庆捎冰棍儿的“童话”,弄得他哭笑不得;老涂的深度近视眼镜也曾被几十个村民拿来当“照妖镜”传阅,说是可以避邪;老谭的新雨靴和老雷时髦的拉丝夹克衫无数次地被年轻的后生借去,作为拜见老丈人的“道具”。
在水电站,只待了短短的五分钟,因为老队长和白石坝的乡亲们还在等我们。汽车沿着山梁爬行,拐了好几个大湾,才进入白石坝的地界。归心似箭的我们,都感觉这段路太长,还怨车子开得太慢,一个二个都把头伸出窗外。大老远,我就看见公路前方的路边店旁站着一位瘦矮的老人,他顶着烈日,手搭凉棚,不停地张望。看见我们的车来了,就使劲地招手。
“啊,是老队长黄进奎!”我们的眼眶一下湿润了。车尚未完全停稳,老孟一下就扑了出去,紧紧握住老队长的手。老队长一脸憨厚,眼含泪花,和我们每一个人都热情地拉了拉手。   此刻,我们的心底里油然滋生一种淳朴而又神圣感觉,那就是——回家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随云,本名徐朝贵,曾经的老三届学生。喜文学诗词,擅写游记散文。广交朋友,广结善缘,是其为人宗旨。现为重庆市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市知青诗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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