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站
文/吴洛加
时间倒退五十年,鲁祖庙跟重庆市大多居民聚集的街区相同,有一项关系民生的公共设施:水站。为避免突兀,先交代几句鲁祖庙的简况。家住渝中区的人,大多知道解放碑附近有条名叫“鲁祖庙”的老街。它上百年历史,在重庆主城的水泥森林中透露出与众不同的沧桑感。近几十年渝中区旧城改造提速,挖车铲车经过之处,许多传统街区和老旧建筑荡然无存。谢天谢地,众人一直认为必拆无疑的鲁祖庙出人意料被保存了下来,且经过两年的悉心打造,成为一条可睹旧物、可思先贤、可慰乡愁的传统风貌街。我在鲁祖庙生活了五十年,通过这条长约300米、钩连大同巷、四贤巷的老街变迁,见证了重庆的历史进程。许是老了吧,我毫不掩饰自己对昔日鲁祖庙的特殊情怀。老街的诸多人和事,时不时会在暗夜潜入梦中,醒来后眺望窗外,高楼掩月,灯影阑珊,一时半会竟然不清楚究竟在梦里还是梦外。渝中区的水站星罗棋布,鲁祖庙水站建于何时,无考,它服务的对象是这条街上的百十户居民。鲁祖庙的街名因庙而得,庙是为祭祀中国木匠的始祖鲁班而建,不过我五十年前搬进鲁祖庙时,就不见庙宇只闻街名了。两年前看到某画家凭印象绘有一幅鲁祖庙全景图,街道百业熙攘,庙宇气象庄严。不知道有关方面有没有复建鲁祖庙的打算,为在天堂游荡的鲁师重塑接受膜拜的神龛。如有,建议不妨参考一下那幅绘画。上世纪七十年代前,鲁祖庙街充斥着大量低矮老旧的穿斗房子,也有少量红灰色调的砖房和小楼,均不高,挡不住解放碑传过来的报时钟声。街的中段保留了很多民国时期的板壁瓦房,外墙的木板被风吹雨打成了酱紫色。这些房子大多一楼一底,板壁可以一块块拆卸,证明以前曾经是商业铺面。五、六十年代很长一段时间私营业主走背运,临街铺面被通通改作住宅,那些铺面的门板不再天天拆卸和安装,倒省了主人家的力气。尽管鲁祖庙毗邻重庆最繁忙的商业中心,却在漫长年代基本保持旧貌,并没有沾解放碑的什么光,现在看来也堪称幸运,否则早就旧城改造中一锅儿烩了,哪能原须原尾保存到现在,让我们去想它,写它,老街坊们还专门建了微信群怀念它。不管用当时还是现在的标准衡量,鲁祖庙其实是一条平民化的小街,居住环境平凡普通,所以在这条老街建设公共水站一点儿不觉得意外。那些年月,遑论鲁祖庙,重庆城大多住户家里都不通自来水,每日所需用水均要从街上的水站购买并自己挑回家中。哪像现在,只需动动手,自来水就汩汩而出。鲁祖庙的水站,当年就设在街的中段,从街头或者街尾去挑水,路程大体相当,足见自来水公司布点设计的缜密。所谓“水站”,说白了就是顶上搭建了牛毛毡雨棚的取水点。贴墙安了一个公用水龙头,由专人管理放水和收钱事务。虽为“专人”,其实是因为贫困受到街道地段照顾的居民,既无需大伙投票选举,想来也不占自来水公司正式职工的名额。住户们挑水的家什是木质水桶,篾条或者铁丝作箍,有桶梁,挑水的扁担两端系有棕索和铁钩,钩住桶梁上肩便走,吱吜吱吜声怪好听,现在想听也听不到咯。有的崽儿身强力壮膀阔腰圆,显摆,不屑使用扁担,两手各拎一桶水健步如飞,膀子上鼓起的肌肉坨坨随着步子噗噗跳动,其矫健的身姿成为老街一景。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多年后我在电影《少林寺》中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和尚们在庙前的溪里提水,也不用扁担,两手提,而且是水平提,像大鹏展翅,少林霸气十足,便很羡慕。两次去少林寺旅游,曾下到那条小溪去观光。许是时令不合,满溪乱石列阵,并不见涓涓水流,自然更无缘观瞻和尚提水的壮景,被我引为憾事。话扯远了,打住。木桶天天都得使用,靠水浸润才不致于裂缝。有一次我们全家外出几天,回来后差点没有水用,只因木桶干裂,盛水有如漏勺舀沙。好在对面陈妈家有桶,立刻取来解了燃眉之急。那时虽然穷,但邻里关系特亲,见有老人颤颤巍巍担水吃力,邻家小哥阿妹总会毫不迟疑伸出援手。哪像现在,一幢楼里住了七八年,面对面见了最多点点头致意。面孔熟,但姓张还是姓王,不晓得,也不愿意晓得。也有的住户对水桶疏于管理,挑着裂了缝的木桶挑水,水便顺着缝隙渗流,因此鲁祖庙的街巷道路经常都是湿瀌瀌的,水印从水站一直延伸到家门口。水桶坏了得赶紧修,于是串街走巷的箍桶匠便不约而至。他们会给破眼的水桶用桐油膏灰补牢,用竹榫将散架的桶片铆合。后来铝制水桶面世,其轻巧、漂亮和结实耐用大受欢迎,木水桶终于结束使命退出江湖,顺带着砸了人家箍桶匠的饭碗。鲁祖庙一个公用水龙头服务百十户人家,因此水站前常常排着挑水的长队。那时不像现在,坐个车十人有八个低头耍手机。街坊邻里彼此熟悉,一边排队一边聊些家长里短盐咸醋酸,水龙头不仅仅供应水,实际上还维系着你我他的感情。水站往往还是“新闻集散地”,石灰市菜市场新到了冬瓜莲白,百子巷煤店有了“白煤”(无烟煤)供应,可以第一时间在水站获得资讯。当年有个“大脑壳”(重庆坊间对高官的别称)坐飞机偷偷飞往外国结果摔死荒漠的消息,曾经在鲁祖庙水站被传得神秘兮兮沸沸扬扬,闻者无不大张嘴巴盯着对方,满脸怀疑的表情写满四字:是不是哦?水站虽然不是粮店肉店煤店菜店副食店,但也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过时不候。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一口硕大的水缸用于储水,没有水缸的家庭不可想象。五号院子邹家七个娃儿,用水量大,便挖地三尺半埋水缸,缸底之水得俯身趴在缸沿才够得着。挑水倒缸是件精细活,搞不好就要出事。某日听见邹家老三被打得鬼哭狼嚎,一会儿水站那边便传来消息,邹家这个十三岁的崽儿在倒水入缸时没有掌握好分寸砸坏了缸。他家在运输队拉板车的爸爸一时情急,抓住肇事者一顿狠揍。受当年“多子多福”思想的影响,鲁祖庙多子的家庭一抓一把,娃儿所受的宠爱被摊薄,谁闯了祸,很少能逃脱妈老汉儿的打。那时是真打。掌管鲁祖庙水站的是个婆婆,可惜我怎么也回忆不起她的名字,只记得打霜落雪天她穿戴着很厚的棉袄棉裤和头巾,在凄风苦雨中忠实地坐在水龙头旁边工作。水龙头被一个加了锁的木盒罩着,钥匙踩着时间点开锁打开盒盖就算营业。水站出售一种用油漆涂了印记的竹牌(我们称为“水牌”),作为买水的凭证。水牌有大小之分,大牌的计水量比小牌多。听说附近水站是用水牌的颜色来区分供水量,没有挑着水桶去那儿买水,嫌太远。为便于管理,水站只认水牌不收现金。谁也莫想自制水牌去鱼目混珠。从水站卖出的水牌,被水站婆婆经年累月摩挲得滑不留手,那婆婆闭着眼睛都认得一清二楚。关键在于那些年的人颇守社会公德,不会搞带有欺诈性质的“下三滥”动作。每家每户的水桶大小不一,到了水站,都得听从放水婆婆的安排。你接水若是大桶,她总是放水到七八分便关了龙头。有人嫌水少与她理论,她并不解释,会从身边拿来另一只桶,桶的内壁有红漆描画的一道水线作为刻度,那是所谓标准桶。把水倒进标准桶里测量,水多水少立刻一目了然。重庆滨临两江,似乎用水不成问题,其实不然。因为城里人口众多,从前制水设备和工艺不发达,自来水常常供不应求。最头痛的是夏天,洪水淹了江边打水房,制水跟不上需求,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往往就是黄汤,担回家必须用明矾澄清才能淘米做饭。好在七十年代后期,重庆城市建设步伐加快,自来水管道敷设进入鲁祖庙所有居民家庭,水站终于关门大吉,成为渐行渐远的历史记忆。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