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孤臣,绝食死在了大都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谢枋得《武夷山中》

宝祐四年,文天祥状元及第,年仅二十。

他的光芒太耀眼,以至于掩盖了同榜其他人的声望。

包括比他大十岁,仅以乙科及第的谢枋得。

不管排名高低,只要考中进士,都是天下英才里的佼佼者,官职自然是少不了的。朝廷任命谢枋得为抚州司户参军,品级虽不高,到底是进了官场。身为状元的文天祥,第一个官职也只是节度判官而已。

谢枋得拒不就任。

他对官职的高低没意见,但对自己只考中乙科很有意见。殿试时,他在对策中把丞相董槐与宦官董宋臣大肆批评了一番,满心以为自己的胆略能得到宋理宗的赏识。事实证明,他如果不是高估了自己,就是高估了朝廷看人的眼光。

尽管如此,他总算是成功闯过了科举的独木桥,名次低一点并没有什么关系。比他早一百年的文豪苏轼,及第的时候也是乙科。普通士子是不会因为这点事跟朝廷置气的。

但谢枋得不是普通人。

手捻琪花吹玉萧,至人长与道逍遥。

黄云白鹤无拘束,闲看吴儿弄晚潮。

——谢枋得《自况》

老天给了他过人的才华,“每观书,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也给了他刚烈的性格,“为人豪爽……性好直言,一与人论古今治乱国家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以忠义自任”。他的脾气不大像传统的文人,官场的繁文缛节束缚不了他。

虽然如此,宝祐五年他还是参加了教官考试,被任命为建宁府教授。他的雄心壮志需要一个平台,而选拔人才也比清点户籍、收缴赋税更对他的胃口。

然而谢枋得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不会守规矩的。

景定五年,枢密使贾似道奉币向蒙古求和,蒙古正值内乱,于是答应条件,撤军而去。前脚外患初平,后脚贾似道就开始迫害不肯依附自己的抗蒙将领,以核实战时的军费支出情况为名,诬陷他们贪污军费,轻者罢官流放,重者下狱迫害致死。这种兔死狗烹的做法激起朝野不满,但贾似道正一手遮天,言路久塞,无人敢于公开反抗。

谢枋得敢。

在当年的考试中,他以贾似道政事为题,言“兵必至,国必亡”,更公然说贾似道“窃政柄,害忠良,误国毒民”,漕使陆景思本与他不睦,这时乘机把这篇文稿送给贾似道看,贾似道遂以谢枋得不守法纪、诽谤大臣为名,追夺两官,谪居兴国。

谢枋得大可不必感到愤懑,因为这个对他不公的王朝此时已走到了尽头。

咸淳九年,宋将吕文焕投降元朝,引元兵攻宋,他的亲友部下大都被其诱降,侄子吕师夔也在投降之列。谢枋得与吕师夔是朋友,遂向朝廷上书,用自己整个家族的性命担保吕师夔仍然忠于朝廷,甚至还打算亲自去见吕文焕,劝他回归宋朝。

数年后,已成为元朝忠臣的吕师夔挥师攻宋,时为信州知州的谢枋得带兵抵挡。

谢枋得也许在阵前见过吕师夔,他曾经的朋友,现在的敌人。吕师夔背叛了他们的国家,也辜负了他的友谊和信任,而现在还想用他的性命,为自己的荣华富贵铺平道路。

这个世界总是令他失望。

平生结客知心少,乱世逢人笑口难。

近日老天频送喜,谁来对酒共清欢。

——谢枋得《寄谢叔鲁》

元军来势汹汹,宋军不敌,信州沦陷。谢枋得逃入建宁,隐姓埋名,每天穿着麻衣麻鞋,东向大哭。当地人不认识他,都以为他疯了。不久他又去了建阳,在集市上替人算命,不要钱,只收米和鞋做报酬。

明  文征明  雪景山水局部

不知道他有没有算过自己的命运,以及南宋王朝的命运。

他的兄弟都战死了,侄子们也死了,妻子和女儿在狱中自尽。南宋王朝在惨烈的崖山海战之后,带着整个中原的希望沉入海中。当年在杏园宴上与他举杯共饮的文天祥,已成了元军刀下的一缕冤魂。

这些事谢枋得都知道。他早已不是朝廷命官,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算命先生。有人认出了他,知道他才学出众,请他教子弟读书,他就靠着微薄的束脩维持生活。那些雄心壮志与国仇家恨,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有权平静地生活下去。他已经牺牲到不剩什么了。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谢枋得《庆全庵桃花》

至元二十三年,程文海向元廷推荐宋臣二十二人,以谢枋得为首。他没去。

至元二十四年,行省丞相忙兀台召见谢枋得,他没去。

至元二十五年,尚书留梦炎向元廷推荐谢枋得,他还是没去。

假设他肯稍稍妥协,元朝对他会比宋朝好得多。为了收揽人心,

元朝对肯合作的宋朝读书人向来是很大方的。当初招降文天祥,不惜许以宰相之位。如今再三召谢枋得入朝,自然也有高官厚禄等着他了。

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见谢枋得屡次推脱,派人强行带他前往大都。这是大元的天下,容不下宋朝的忠臣。

从北上那天开始,谢枋得就开始绝食。

他身边总有人守着,不能痛快地寻死。他的战友文天祥能在元军的屠刀下一了百了,相比之下简直值得羡慕。

历史给他的剧本不是像文天祥那样慷慨就义,而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

到了大都,他已经奄奄一息。留梦炎安排他在悯忠寺休养,这个寺的名字读起来有种奇怪的讽刺。留梦炎只说要给他治病,派人送了药汤来,药里拌了米粥,指望他向求生本能低头,向恩威并施的大元低头。

谢枋得看一眼药,用仅剩的力气把药碗掀翻在地。

他说:“我想死,你竟然要让我活吗?”

那可能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五日后,谢枋得绝食而死,年六十四。

他别号“叠山”,后世将他与别号“文山”的文天祥并称为“二山”。

还好,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他知道谁会在生死之桥的那一侧迎接他。

人言此是海门关,海眼无涯骇众观。

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有此障狂澜。

坚如猛士敌场立,危似孤臣末世难。

明日登峰须造极,渺观宇宙我心宽。

——谢枋得《小孤山》

作者: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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