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鬼只差着一念,一念生,一念死(上)
【燕珂】
作者:弥陀
隶属于幽冥界的黄泉将幽冥与人间隔成两界,奈何桥上的天还是人间的艳阳天,三三两两的鬼差仰着头站在奈何桥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各色各样的人魂迈着各色各样的步子打从奈何桥上走过,过了奈何桥便能听见望乡楼里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偶尔还能听见说书先生拍惊木的声音,喜气洋洋的门童迎了客,店小二高声报着菜单,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咚当啷的一通响,大厅里有叫嚷着行酒令的客人,有人笑容满面的吃着馒头,还有人痛哭流涕的吃着汤面,有人静默无声,有人大吵大闹,烟火气十足的望乡楼如同人间热热闹闹的夜市。
可再十足的烟火气也比不上太阳光一分,哪怕那阳光是冷的,哪怕那烟火气是暖的,过了奈何桥,再明媚的阳光也照不进黄泉的路,再炽热的太阳也暖不了没壳的魂。忘川河水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老旧破败的船载着喝了汤的鬼去转世投胎,立在河心的轮回塔安静沉默的如同一块墓碑,断念斋的孟婆得了空闲仍旧趴在窗户口发呆。
古老的传说里,黄泉由神的一念生成。白日梦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本散着霉味的书,泛黄的书页里写着:一念生成的黄泉隔着生与死,所以,人和鬼只差着一念,一念生,一念死。
我在黄泉住了一段时间,想着找个时间将凤火石埋在了奈何桥头的三生石底下,这些年人间不太平,死的人比生的人多,三生石被刻得斑斑驳驳的,纵横交错的裂缝越来越多。我原本打算着将三生石挪到断念斋后面,不曾想一块石头竟也生了根,挪是挪不成了,只好想办法找灵石滋养着。
我蹲在地上挖坑的挖的正起劲的时候听见有个清亮的声音问,“你在干什么?”
我回头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满脸迷惑的看着我。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笑着回答,“施肥呢。”
迷惑的神情变成了看傻子的神情,“这地方不能乱挖的”,小姑娘蹲在我跟前,用哄人的语气说道,“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众所周知,黄泉里最好玩的地方是望乡楼,可望乡楼里的说书先生去梦澜城收集素材去了,我最近不能喝酒,楼里的曲子又唱的悲悲切切的。
我看着挖了一半的坑,摇了摇头,“不好!”
“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抬头看着眼前殷切切的小姑娘,点了点头,回了个“好”字,反正挖坑的事也不急于一时。
这是我与燕珂的初次见面,她认为我是个傻子,我觉得她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鬼。说起来,我与燕珂算是酒肉朋友,她喝酒,我吃肉,一顿饭下来,她喝醉了酒,我吃撑了肚子,于是相约着出了望乡楼沿着忘川散步,她醒酒我消食。她仍当我是个傻子,所以才会借着醉意,将那个讲不得又不得不讲的故事说给我听。
燕珂说,“我不想做鬼差了,此番述职之后,我要重入轮回了。”
又说,“入轮回要喝断念斋的汤,你知道吗,有些故事不讲出来的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讲了?”
我摇了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眼睛看。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黑色的瞳孔犹如一口望不见底深井,我很是好奇她为什么要做鬼差,又为什么不想做鬼差了。
燕珂说她遇见南楚国的公子羲是在漠栎国都城栎阳的城隍庙里。
公子羲是个质子,燕珂是个鬼差。
故事发生在子寅三年冬,夜里起了风,冷风裹挟着柳絮似的雪花迫不及待的往庙里涌,被冻醒的燕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发了会儿呆方才起身去关门。门内堆了一层雪,雪上面趴着个衣衫单薄的人,经风一吹,燕珂的睡意醒了七八分,趴在雪地上是个男子,她蹲下身子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算了,燕珂在心里叹了口气,许是个活到头了的乞丐,她因着也曾吃不饱穿不暖的缘故,在栎阳城转悠的时候遇到乞丐总会在不经意多看几眼。活到头了好,活着总会死掉,也终归会死掉,说起来,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人欺辱。可明明是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偏偏大多数人都要活,她伸出去的手从男子身上穿过,什么也没拉住。男子趴的不是地方,庙门关不上,燕珂坐在门槛上发了会儿呆,等着困的打了个哈欠,又回去睡了。
第二天燕珂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趴在窗台上看雪,大雪下了一夜,赶早集的小贩路过城隍庙的时候瞧见趴在地上的乞丐,有人上前扶了一把,喂了口热汤,乞丐又活了过来。
没有生魂可引,燕珂打算出门转转,前脚刚迈过门槛的时候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喊了句“姑娘请留步”,八成是出现幻觉了,哪里会有什么姑娘一大早的往城隍庙里跑。她后脚迈过门槛的时候那声音又喊了一声“姑娘。”
燕珂愣了一愣,回头看见坐在地上倚在供台腿的乞丐脸色苍白的对着她笑,“姑娘是这庙里的城隍吗?”声音轻飘飘的落在耳朵里,如同一根羽毛,痒痒的。
燕珂揉了揉耳朵,转身看着他问道,“你能看见我?”又指着自己屋里桌子上插着腊梅花的素白瓷瓶问,“那你看得见桌上插着花的瓶子吗?”
乞丐诚诚恳恳的回答,“看得见姑娘,看不见瓶子。”
燕珂跨过门槛往他跟前走,尚未走到他跟前,又听他说道,“现在也看不见姑娘了。”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子炸开了,她站在庙里懵了一会儿,没弄清楚炸开的是什么东西,叹了口气,漫不在意的抿了抿嘴唇,又走到门口,神色自然的看着乞丐说道,“这座庙里的城隍出去办事了,我叫燕珂,是个鬼差,你要是死了,我可以带你去黄泉。”
鬼差是死去之后不愿再入轮回的生魂,他们有些住在城隍庙里,担着引渡生魂的责任,能畅通无阻的在凡间行走,他们看得见活着的人,活着的人看不见他们,阴阳相隔,看不见的结界将他们同活着的人分割在两个空间里。
燕珂做鬼差做了近百年了,比她活的时间要长好几倍。近百年的时间里,看惯人世的悲欢离合和生老病死,见过热闹繁华的盛世,也见过动荡不安的乱世,有人一生荣华富贵,有人颠沛流离,有人哭,有人笑……相同且不变的是所有活着的人都会死去。燕珂一直认为,自己早就如同一潭死水了,任凭风吹雨打,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后来她才明白,不过是以往的那些风吹雨打没有落在她身上罢了。
“我叫楚羲”,乞丐看着她笑,“初次见面,怎好就劳烦姑娘呢。”
“楚羲”,燕珂将这名字念了一遍,问道,“南楚国的公子羲吗,我听说你来漠栎国为质,一个质子大半夜的不在屋子里睡觉,为什么要跑到城隍庙里来?”
楚羲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目光涣散的看着门外的雪,“忘了。”
“忘了呀”,燕珂拿衣袖擦了擦雪,托着脸颊坐在门槛上,目光落在楚羲身上,“真忘了就好了,能省一碗断念汤呢,你不知道断念斋的东西有多贵,很多生魂在黄泉待了几十年都攒不够一碗汤的钱,可不喝断念斋的汤就入不了轮回。”
入不了轮回也没什么,入了轮回要去投胎转世,活个几十年之后又会死掉,死了之后又得到黄泉,到了黄泉又要攒一碗断念汤的钱,如此反反复复的,还不如做个鬼差自在。
这些话她没说,前面那些话就不该同一个活人说的。刚做鬼差的时候有位大人同她说,有些话不能说,说多了是错,多说了会成劫。许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她犯迷糊了。
燕珂依着惯例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她坐在门槛上想着午饭要吃什么的时候外面来了个明艳动人的姑娘,姑娘瞧见庙里的楚羲时愣了一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蓄着盈盈欲落的水珠子,喊了一声“公子”,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燕珂用手指点着数了数跟在她身后的一群侍从,十二个人,这么大的阵仗,想来是王亲贵族家的小姐。姑娘跑到门口的时候燕珂侧着身子躲了躲,没躲过从姑娘眼睛里的飞出来的水珠子,那一颗水珠子好巧不巧的落到了她手背上。燕珂吸了一口凉气,还真是疼,火烧火燎的疼,早知道就晚一点再回来了,免得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姑娘跨过门槛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身后的侍从惊呼了一声“公主”,慌里慌张的探着身子去扶,燕珂揉了揉手,起身倚在门框上看戏似看着被称作公主的姑娘甩开侍从的手,跑过去将坐在地上的楚羲扶了起来。
“公子不想死的话,与其往城隍庙里跑,倒不如往公主府跑一跑。”
楚羲讪讪的笑了笑,朝燕珂拱了拱手,道了一句,“多谢!”
公主“啊”了一声。
燕珂双手抱在胸前,漫不在意的笑了一笑,看着楚羲问道,“谢什么?”
“活命之恩。”
燕珂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庙外,“你应该将这件事忘了”,语气嘲讽。
公主侧过身子揉了揉眼睛,又回过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楚羲说道,“是本宫累及公子受难,公子放心,本宫会为公子讨个公道的。”
楚羲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扶着自己的公主,温温和和的说道,“公主,羲为质子,眼下既已无大碍,此事理应就此作罢,再做追究与两国无益。”
“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公子是南楚国公子,日后会是南楚国的王。”
公主这一番话惹的燕珂脑子里冒出一句“我若为王,必以后位相许”的戏文来,而这戏文又勾起了一些令人愉快的回忆来,她转身进了庙里,仰头看着城隍像笑了一笑,也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庙里留她一个鬼差,连个擅离职守的错误都不能犯,还真是无聊啊。
漠栎国的长公主凝绯身为王上的嫡亲姐姐,说起来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王上少年即位,她奉遗诏监国时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年纪。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手持王玺同文武百官周旋,扶持朝政六年有余,手段和智谋哪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这般厉害的公主却在王上的加冠上主动交出了王玺,干脆利落的退出朝堂,之后又迅速搬出王宫,移居公主府,一改往日里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作风,开始一门心思的寻觅起如意郎君来了。
燕珂无聊的时候就常去酒楼茶肆里转悠,偏巧了不用再理会朝政的长公主有了时间顾及自己的闲情逸致,也很是喜欢到这些地方转悠,燕珂觉得楚羲脸熟不是因为他是个乞丐,而是因为被公主看中了的楚羲因受邀的缘故也常到这些地方来。
夜里有差事要办,燕珂怕睡着之后误了差事,索性坐在门槛上托着脸颊看着月亮发呆。骁勇善战的上将军喜欢公主凝绯,凝绯喜欢南楚国的公子羲,公子羲……。楚羲应该也是喜欢公主的,那般聪慧透彻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燕珂揉了揉仍有些疼的手背,继续漫无目的的想,倘若都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少爷也就好了,偏偏一个是王女,一个是王子,又偏偏漠栎国与南楚国的关系并非明面上的和平友好。所以,上将军才会在王上的纵容下明目张胆的要楚羲死。公道这种东西,还真是不是想讨就能讨得来的。
打更的声音隔着一两条街虚虚渺渺的传了过来,燕珂收回心绪,三更天了,该去办差了。死的是楚羲身边的一个小厮,自幼跟他一起长大,又一起来到栎阳城,可惜了没救过来,公主带人赶去的时候被砍了一刀,救了十多个时辰,终归还是死了。
本该躺在床上养伤的楚羲坐在门槛上抱着个大酒瓶子喝酒,死了的小厮规规矩矩的站在他旁边,燕珂咳了一声,说道,“该走了。”
小厮扭头看见她,一脸惊恐的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门槛处的时候被绊了一下,狼狈不堪的摔在地上。燕珂撇了撇嘴,低着头嘀咕了一句,“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嘀咕完哼了一声,抬头看着小厮问道,“你怕我?”
小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燕珂”,楚羲抬头看见她,起身摇摇晃晃的往她跟前走,“你来干什么?”
燕珂愣了一愣,愣完之后往旁边躲了躲,“你家小厮死了,我来带他去黄泉”,有这么一个活着的人看得见她还真是不适应,她嫌弃的瞥了楚羲一眼,“你不好好养伤,喝成这么个样子,是要寻死吗?”
“他是因为我死的”,楚羲喝了一口酒,一转身又摇摇晃晃的回到门口,往门槛上一坐,“我得活着。”
“活着有什么好的?公主不会嫁给你的,她越是喜欢你你就越是危险,不仅漠栎国有人想你死,南楚国也会有人想你死,你活着会让很多人不愉快。你既当不了南楚国的王,也不能一直在漠栎国当个质子,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你也不会开心的,与其如此,倒不如死了的好。”
“姑娘知道的真多”,楚羲捧着酒瓶子喝了一口酒,好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燕珂姑娘觉得活着不好,那为什么要在人世呢,黄泉里面应该也有鬼差吧?”
不是所有的鬼差都会住在城隍庙里,而只有城隍庙里的鬼差才能畅通无阻的在人世间行走。楚羲第一次看见她时在她脑子里炸开的东西一下子明朗起来了,明朗的让她害怕。她为什么要在人世,因为她想看一看那些活的不好却仍满怀希望活着的人,她想知道过了今天,明天是不是会好。
燕珂敛了敛心神,咳了一声,指着躲在屋子里的小厮,“你,出来!”
小厮瑟缩着抖了一抖。
楚羲往屋子里看了看,小厮的尸体还放在床上,凝绯公主劝他说入土为安,他总觉得他家小厮还跟在他身边,可总跟在他身边也不是个办法。楚羲看不见小厮,只好朝着尸体的方向说,“你听话,跟着燕珂姑娘走,她带你去黄泉,我也能放心。”
小厮抹了抹眼睛。
燕珂看着他笑了起来,“别抹了,死人是流不出眼泪的。“
小厮走到门口的时候前面的一扇门忽然关上了,从门板上穿过来的小厮愣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一双在月光下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他抬头茫然无措的看着燕珂。
燕珂说了一句“走吧”,转身便走,小厮一步三回头的跟在她身后。
“以前也不是没有痴心妄想的鬼,该走的时候不走,过了时辰就是孤魂野鬼了,在人世间飘几日也只能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你活着的时候能替他挡刀,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燕珂,你为什么要做鬼差?”
燕珂回头,站在门口的楚羲落了一身的月光,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戏文里怎么唱的来着,她想了想,对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心神恍惚了一下,很多年前,她初来栎阳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气,城隍庙里那位的大人站在门口,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燕珂,你为什么要做鬼差?”
燕珂看着楚羲笑了一笑,什么也没回答,一阵疾风吹起尚未化尽的雪将她同小厮裹挟其中。片刻之后风停雪止,楚羲揉了揉眼睛,院子里空落落的,什么鬼差呀,小厮呀,都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