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词以苏、辛为代表,那么婉约词以谁为代表?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但是回答起来相当复杂。
从普遍看法来分,词牌就分成豪放派和婉约派。既然已知苏东坡、辛弃疾是豪放词的代表人物,那么剩下的所有名声显赫的词人,全都是婉约词的代表。
何为婉约?含蓄委婉即为婉约。
中国的古诗词文化在文言文和融情于景的表达方式之下,可以说除了直抒胸臆的喊口号,其它的都是婉约之词。
这是修辞文化进步的必然选择。
打个比方,咱们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说话直来直去,这就是豪放派的作风,可到了一定的年纪,开始讲究说话的艺术,于委婉、含蓄中不伤和气地把话说出来,既表达了意思,又让人觉得悦耳,岂不美哉?
人长到一定的年纪,就会自然领悟这个道理。
和人一样,中国的诗歌文化到了曹植手上,并不是忽然觉得应该修辞了,而是文化自我成熟到了这个地步。同样的,随着盛唐过去,情景交融的写作方法成熟,晚唐文人们开始钻研如何更委婉地、构思精巧地、让人费心思去猜地抒情,增加读者的参与感,让读者获得特殊的美感以及成就感,从而达到共情——这就是朦胧诗派的诞生。
说起来,李商隐算得上婉约派的祖宗。
同一时期,词牌逐渐从曲子词上升到文人创作。和李商隐不同,大多数文人开始将诗上升到一个正统的高度,而把宴乐、调情的功能交给地位相对低下的词牌。
也就是说,词牌从一开始,就是用来抒发文人小情调的作品,加上都是由歌女演唱,自带了闺怨、相思、缠绵等属性,所以词牌这种文体格式,在几乎所有文人的眼中就是用来表达闺阁之情,羁旅之思的。
诗刚强,词柔弱。
这种理念从一开始就给词牌打上了标签,一直到李清照形成《词论》,成为婉约派词人的纲领。而苏东坡,辛弃疾,以及宋朝南渡之后的大批爱国词人的作品和思想转变,相对生而婉约的词牌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歧路而已。
苏、辛之后,虽然词牌的书写主题不再受限,但是文人在创作的时候,下意识地会用词牌来写婉约内容。这是与生俱来的,很难改变的共同意识。
至少大部分人的看法和李清照一样,苏子学际天人,然他的词作大多是句读不葺的诗句罢了。
很多人认为李清照是在批评苏轼的豪放,其实并非如此。李清照只是说苏轼的词不合音律,不适合演唱,不能算词牌中的精品。因为“词别是一家”——这是宋朝大部分词人的看法。
为什么今天我们觉得李清照的批评不正确呢?因为所有词牌的音乐已经丧失,所有词牌到了今天都已经独立出音乐成为吟诵体。在没有音律的考校这一条件下,自然就是看作品的内容、修辞、主题思想,而这些都是苏东坡远胜其他词人的地方,因为主题开阔。
是以,苏东坡的词牌地位才得以飙升。
那么,到底哪些词人能算是婉约派的代表呢?
婉约派下面还可以细分,如晚唐温韦的花间派,李煜父子、冯延巳的南唐派,北宋初期上层的晏欧派,下层的柳永长调婉约派,周邦彦、吴文英的格律派,姜夔的清空派,各有特色。但是就如前面所说,这些都不是豪放派,那么就都可以归入婉约派。
这些词人全都是婉约派的代表,不过风格各异。
韦庄、温庭筠
韦庄、温庭筠是花间词人代表,当时的词作还停留在歌女代言体,大都是闺阁之词,结合晚唐颓艳文风,都是唯美小令。
望江南·梳洗罢 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二李一冯
李璟、李煜、冯延巳的南唐词风,逐渐在词作中代入词人自身情感,并成功地将下阶层和文人作品层次拉升到帝王将相。
虽然没有完全摆脱歌女代言,但是个人情感开始深刻植入,词牌逐渐成为词人情感表达的载体,特别是李煜灭国之后的作品,伤春悲秋的心思加上国灭身死的历程,让词牌哀婉、悲伤的格调几乎成为定局。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柳永
北宋初期下层的柳永,是婉约派最正宗的代表人。他开创长调,开创新的叙事格式,让词牌从小令的情感咏叹中展开,为后期词人打开题材做好了文体准备。
他的作品清劲奇丽,情感婉转,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风流,为词牌的流行推广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婉约派的代表人,柳永是最正宗的一个。但是正如李清照所言,身在勾栏之中,很多作品难免“语出尘下”,但那只是他的谋生途径,不能代表他真正的文学水平。
鹤冲天·黄金榜上 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晏欧、秦观
上层的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派承续了南唐词风,但是因为生存环境不一样,所以多为清空、闲适的作品风格,更类似于闲相冯延巳。不过即便他们爱好写词,却依旧看不起这种作品格式,只不过把它作为宴乐时的文字游戏看待。
欧阳修的词作那么好,却在编辑自己作品集的时候不予收录,同时他主导了天下文风、诗风的归正,唯独对词风置若罔闻。
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论到晏欧派,秦观不可不提。虽然是苏轼门生,他的作品不但走的晏欧派路线,而且因为心思细密,走得更加女气——这自然合了李清照的胃口,所以李清照在《词论》中将所有词人都批判了一遍,唯独对秦观下手甚轻。
因为秦少游知音律(相对于苏轼而言),而且词风和她契合。
鹊桥仙·纤云弄巧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周邦彦
至于周邦彦,作为大晟府词人,完全属于技术型领导,精通音律,对词牌的格律要求极其严格。他借助官方对词牌名进行了规范,对格律要求细分到“平上去入”,这一点和李清照对词牌格律的要求是一致的。
周邦彦的词小则精致,长则婉转,格律精研,意境幽深。只不过文学结构复杂,反不如柳永、苏轼的作品在民间流传更广。
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清照的批评文学中,提都不提周邦彦。
一是政敌关系,二是很有可能没法批评,毕竟周邦彦的“词中老杜”称号不是白给,而且她创作手法非常近似清真先生,甚至会有师从的感觉。
李清照
作为经历了柳永、苏轼、周邦彦三大家对词牌发展、改造、规范之后的词人,李清照在词牌创作上其实是开了倒车的。
并不是她一个人如此,在南宋纷纷扰扰的爱国之风过后,词牌的创作尘埃落定,依旧走入婉约一派,诗词合流以失败告终,最终还是各走各路——诗言志,词抒情。
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李清照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当然也是婉约派的代表,无论南渡前还是南渡后,她的作品描写内容和主题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自己看世界的态度。
虽然我们将她归入爱国词人,但实际上她在创作上的爱国是客观的。她词牌所写内容依旧是小情调的,在国难之下的小情调契合了大时代的悲欢离合,也表达了广大人民群众思念故土故国的情思,抒发了爱国情绪。
但无论如何,她也是婉约词人。这一点就不同于南渡之后的男词人,如张孝祥,张元干,叶梦得,辛弃疾,这些人从南渡之前的苏东坡式旷达清空直接转入南渡后的慷慨激昂,成为豪放派的中坚力量。
陆游以诗名,虽然《钗头凤》哀婉动人,但是他豪放爱国诗人的身份明显重于词人身份,就不列入了。
钗头凤·红酥手 陆游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姜夔、吴文英
白石道人的词清空高洁,极富想象,语言灵动自然,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自成“清空”一派,不过走的依旧是周邦彦格律派的路子。而吴文英则更进一步,称得上是加强版的周邦彦。
到了他们这里,格律派成为正统,表现内容虽然题材放开,但是表达方式仍旧归于婉约一派。
姜夔的“清空”也好,吴文英的结构突变也好,都只是表现形式上的递进,无关粗豪,只有婉约。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纳兰性德
宋之后的婉约代表,纳兰性德一人足矣。
这个被王国维称为宋之后第一词人的贵公子,其作品清丽婉约,哀感顽艳,格高韵远,独具特色。
长相思·山一程 纳兰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词牌在北宋之后就已经走入高端化、规则化,实际上和晚唐诗一样,逐渐走入末路。
虽然千百年来一直有人在填,在创作,但正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化”,高峰过去了就过去了,再怎么回光返照,也无法对其体裁、风格做出革命性改变。
古诗止于唐,词牌止于宋。
不是今天不能再写,只是文化的巨轮滚滚向前,昨日的荣光永远无法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