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华诗词名家作品选登 | 钱锺书诗选
编者按
钱锺书先生是二十世纪著名学者、作家，在学术领域享有极高的声望，在文学创作领域，钱先生也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但诗名却被小说《围城》的盛名所掩。其实钱先生的诗出于同光而自成一家，展现出一代学人从诗学观念到诗歌创作的映射，对现在的旧体诗创作仍具有启发意义。
钱先生幼承家学，少年时代就对旧体诗创作产生出极大的兴趣。钱先生对旧体诗的兴趣从《唐诗三百首》到清诗，又自黄仲则上溯至李商隐，其间受教于同光体诗人陈衍，作品被陈衍许以“清妙”。1935年赴欧洲留学后，钱先生自义山而转“涉少陵、遗山之庭”。归国后钱先生开始转益多师，其旧体诗创作在呈现出宋诗感的同时又显得别开生面。钱先生自十九岁开始作诗，直到晚年仍在进行旧体诗创作，作品经削弃后录为一册《槐聚诗存》，此书存诗虽然数量不多，但均是作者自选之作，有一定的艺术水平和文献价值。
纵观钱先生一生的诗歌创作，他的诗学道路因陈衍而与同光体渊源极深，这使得他认识到了宋诗异于唐诗的审美价值所在。但他却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同光体经江西诗派而入宋诗的道路：自义山而近少陵，形成了与同光体异趣的宋诗风貌。另一方面，钱先生从自己的学术志趣出发，轻考据以重辞章，立足于文学本位，也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同光体“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的诗学道路。从钱先生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一生对于诗歌艺术的执着追求，也可以体会出他在晚清以来旧体诗坛的大氛围中“力破馀地”的努力，这正是我们今天阅读《槐聚诗存》的意义之所在。
钱锺书
（1910年11月21日—1998年12月19日），字默存，号槐聚，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作家、著名文学研究家。著有《谈艺录》《围城》《宋诗选注》《管锥编》《七缀集》《槐聚诗存》等。曾参与翻译《毛泽东诗词》英译本。
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独索冥行，渐解声律对偶，又发家藏清代名家诗集泛览焉。[1]
[1] 钱锺书《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2年，第1页。
十九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之庭, 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归国以来, 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以入西江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2]
[2] 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载《随笔》1984年第4期。
还乡杂诗 七首选二
昏黄落日恋孤城。嘈杂啼鸦乱市声。
乍别暂归情味似，一般如梦欠分明。
索笑来寻记几回。装成七宝炫楼台。
譬如禁体文章例，排比铺张未是才。
薄暮车出大西路
点缀秋光野景妍。侵寻暝色莽无边。
犹看矮屋衔残照，渐送疏林没晚烟。
眺远浑疑天拍地，追欢端欲日如年。
义山此意吾能会，不适驱车一惘然。
秣陵杂诗 八首选一
中年哀乐托无题。想少情多近玉谿。
一笑升天鸡犬事，甘随黄九堕泥犁。
哀望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
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赍恨，天为积气本无情。
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泪[3]
卿谋几副蓄平生，对此茫茫不自禁。
试溯渊源枯见血，教尝滋味苦连心。
意常如墨湔难净，情倘为田灌未深。
欲哭还无方痛绝，漫言洗面与沾襟。
[3] 《西昆酬唱集》卷上有此题六首，戏反其体。
午睡
摊饭萧然昼掩扉。任教庭院减芳菲。
一声燕语人无语，万点花飞梦逐飞。
春似醇醪酲不解，身如槁木朽还非。
何心量取愁深浅，栩栩蘧蘧已息机。
叔子寄示读近人集题句媵以长书盍各异同奉酬十绝 十首选三
临汉论诗有别裁。言因人废亦迂哉。
当前杜老连城璧，肯拾涪翁玉屑来。
雏凤无端逐小鸡。也随流派附江西。
戏将郑婢萧奴例，门户虽高脚色低。
摩诘文殊同说法，少陵太白细论诗。
他年谁继容斋笔，应恨萧条不并时。
新岁见萤火
孤城乱山攒，着春地太少。
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
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
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
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
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
端赖斯物微，光为天下保。
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
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
蹉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
未知所税驾，却曲畏蹉倒。
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
二豪与螟蛉，物齐无大小。
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
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
当子夜歌
妾心如关，守卫严甚。
欢竟入来，如无人境。
妾心如室，欢来居中。
键户藏钥，欢出无从。
妾为刀背，欢作刀口。
欢情自薄，妾情常厚。
留别学人
担簦挟策集英才。漫说春风到草莱。
偶被天教闲处著，遽看朋误远方来。
黄茅白苇腾前笑，积李崇桃付后栽。
转益多师无别语，心胸万古拓须开。
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触余怀因作 二首
七情万象强牢笼。妍秘安容刻划穷。
声欲宣心词体物，筛教盛水网罗风。
微茫未许言诠落，活泼终看捉搦空。
才竭只堪忱好句，绣鞶错彩赌精工。
出门一笑对长江。心事惊涛尔许狂。
滂沛挥刀流不断，奔腾就范隘而妨。
敛思入句谐钟律，凝水成冰截璐方。
参取逐波随浪句，观河吟鬓赚来苍。
乡人某属题哭儿记儿从军没缅甸其家未得耗叩诸乩神降书盘曰归去来兮胡不归
一篇破体写哀呻。泪墨模糊两不分。
空识归来陶令句，莫知存殁李华文。
茫茫入梦应迷向，恻恻吞声竟断闻。
四万义军同日尽，世间儿子漫纷纷。
病起
芳时屡负挽难回。扫地东风杖起才。
一病经春如有例，百花从此不须开。
蔷薇吹老堆庭刺，桃李飘残满院苔。
输与寒郊能得意，长安看尽紫红来。
草山宾馆作
空明丈室面修廊。睡起凭栏送夕阳。
花气侵身风入帐，松声通梦海掀床。
放慵渐乐青山静，无事方贪白日长。
佳处留庵天倘许，打钟扫地亦清凉。
答叔子花下见怀之什 四首选一
映河面皱看成翁。参到楞严法相空。
输汝风流还自赏，临波照影学惊鸿。
赴鄂道中 五首选二
路滑霜浓唤起前。老来离绪尚缠绵。
别般滋味分明是，旧梦勾回二十年。
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懑雷。
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
龙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绝即追和其去年秋夕见怀韵
知有伤心写不成。小诗凄切作秋声。
晚晴尽许怜幽草，末契应难托后生。
且借馀明邻壁凿，敢违流俗别蹊行。
高歌青眼休相戏，随分齑盐意已平。
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流似尘如梦复书十章 十首选二
廿载犹劳好护持。气粗语大旧吟诗。
而今律细才偏退，可许情怀似昔时。
少年情事宛留痕。触拨时时梦一温。
秋月春风闲坐立，懊侬欢子看销魂。
阅世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馀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代拟无题七首 七首选三
风里孤蓬不自由。住应无益况难留。
匆匆得晤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
雪被冰床仍永夜，云阶月地忽新秋。
此情徐甲凭传语，成骨成灰恐未休。
辜负垂杨绾转蓬。又看飞絮扑帘栊。
春还不再逢油碧，天远应难寄泪红。
炼石镇魂终欲起，煎胶续梦亦成空。
依然院落溶溶月，怅绝星辰昨夜风。
少年绮习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
魂即真销能几剩，血难久热故应寒。
独醒徒负甘同梦，长恨还缘觅短欢。
此日茶烟禅榻畔，将心不必乞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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