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
作者:诗道骏言
那年头,我三奶奶捋树叶充饥,差点儿饿死,凄惨不亚于莫言的母亲。
当然,极度困境中,人间也有真情。
谈到饥饿话题,我忍不住想起我的三奶奶。我三奶奶要是活着,现在该有100多岁了,她是1990年去世的,死时76岁。
三奶奶去世,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我回家过年,母亲跟我说起三奶奶去世的因由:“大冷天,她早上在屋里扫地,一边扫一边骂三爷,从祖宗八代骂起,逐家逐户地骂,骂到伦掌姑奶奶的时候,突然没声音了。你毛妮婶觉得奇怪,就走过去瞧瞧,瞧见她跌在地上不会动了。叫来医生,说是脑出血,不行了。躺在炕上呼喽呼喽,呼喽到后半夜就断气了。”
三奶奶嘴不好,从嫁到我们村就以好骂出名。骂鸡骂狗骂孩子,骂天骂地骂三爷,丢了东西骂四邻,污言秽语不带重样的。一天到晚,没有她不骂的时候。没想到临终之前,还在骂人,生命在咒骂中戛然而止。
三奶奶生育了五男一女,一生在贫困劳碌中度过。在我的印象中,三奶奶永远是破衣烂衫,头发凌乱,手拿笤帚簸箕,不停地扫地,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飞扬的尘土落在她的头上、身上,也薄薄地挂在她的脸上。三奶奶脸上有些浅白麻子,老了之后,皱纹层叠,星散的麻子似乎已经销声匿迹了,或者被观者忽略不计了。
细细想来,三奶奶其实是个要强的人。因为三爷性格软弱,缺乏说一不二的魄力,因为家口多日子苦,三奶奶内心的不满与不甘就化为骂语滔滔而出了。
1958年“大跃进”那几年,村里办大食堂,经过短暂的吃饱喝足的狂欢之后,食堂伙食越来越差,最后发展到了人人浮肿,难以续命的地步。三爷为人太老实木讷,容易让人欺负,从食堂打来的所谓“饭”常常稀汤寡水,靠这个根本没法养活一家五六个孩子。三奶奶咒骂之余,不得不想方设法寻找可以填肚子的东西,以保全一家大小的性命。她的办法就是捋树叶,把榆树叶、槐树叶加进从食堂打来的“饭”里,糊弄一家大小的肚子。
其实,三奶奶的办法也是广大农妇的办法,村里的树叶很快都被薅光捋净了。穷苦饥饿的母亲们不得不出村出乡去寻觅野菜树叶,近处没了远处寻,只能是越寻越远。有一次,三奶奶从二十里之外的漳河滩撸了一布袋树叶,背着回家。一路艰难走来,又饿又累,走到离村子还有二里路的地方,突然倒地昏了过去。
有小学生发现三奶奶昏死了,就跑到学校告诉她的儿子,“毛妮,恁娘在东坑那儿跌倒了,快去看看吧。”毛妮的老师冯校长闻讯,赶紧叫毛妮和几个孩子一起去把三奶奶背回了家。冯老师看三奶奶可怜,突然想起学校某个房间还有一堆烂红薯(学生勤工俭学溜来的),就叫毛妮兄弟用箩框把垃圾一样的烂红薯抬回家去。三奶奶苏醒过来,连夜把烂红薯削的削、洗的洗,最大限度地把能吃的部分留下,让儿子们推着小石磨磨成淀粉,当晚做出了凉粉,一家大小吃得欢声笑语,用三奶奶的话说“都吃豁鼻子了”。三奶奶后半生都感念冯老师的救命之恩。
70年代,公社常常派工作组下村驻队,驻队干部通常由大队派饭。就是指定某家农户某天管驻队干部的饭,每天安排一家,轮流派。干部吃完饭,留下粮票和钱。三奶奶家穷,而且卫生情况也不太好,所以一般轮不到派饭的差事。但有一次,轮到了。驻队干部姓杨,讲话口头禅是“是不啦”,所以老乡都称他为“杨是不啦”。杨是不啦在三奶奶家吃了一天派饭,给大队干部夸赞三奶奶热情大方,午饭吃的是鸡肉打卤面条。在那个饥饿年代,农户家谁舍得给派饭干部吃肉。其实,擀面条的面,是三奶奶从邻居家借来的;鸡倒不是特意给杨同志宰的。是头一天碰巧家里一只半大的鸡掉进厕所粪缸里淹死了,舍不得扔掉,捞上来洗了洗,炖了炖,用来招待客人了。
三奶奶的前半生是跟贫穷、饥饿联系在一起的,谁要说60年代、70年代农民没挨过饿,三奶奶准会用她色彩斑斓的污言秽语把他骂死!
当然,在困境中,三奶奶也得到了好心的冯老师的同情和救助;
在困境中,三奶奶轮到做派饭,也不忘去借白面给工作队干部擀面条。
这就是普通百姓的善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