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爱

军训在大太阳底下晒,齐念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她不怕晒黑,本来已经不白,由它去好了。她也不怕出汗,每天回到公寓楼到卫生间兜头浇上一盆水,那感觉又冰又爽。

军训间隙在大礼堂里听报告,有人在身后捅她,然后看见一个男生隔山隔海的递过来一个小纸条,上面写道:“敢问芳名?”

她从笔袋里掏出笔在上面写:“齐念”。笔袋是她自己用夜空蓝细丝光线钩的,随身携带。从小学四年级起就练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她特别愿意在任何地方写字,何况还是勋章一般男生递过来的纸条。

条子还没到那男生手里就被中间同学截获,大家小声道:“敢问芳名?”“齐念!”一声声有如歌谣,传了好久,算是入大学以来第一个笑话。

男生叫郑克,虽然同学一个专业,却是邻班的。上大课时,他特别选择坐在她身后,然后一天天靠近她,最后是坐在她身边。

他并不和她说话。只在坐下时,放一杯原味珍珠奶茶在她面前——有一天早餐在食堂里他遇见她,她手里正捧着一杯奶茶在吸。

下课去食堂,郑克帮她拿厚厚的专业书、量尺和大图纸。开始她不肯让他帮忙,可是郑克头一歪,那态度不容置疑,她就软了心,把所有东西放他手里,轻轻巧巧儿地在前面走。她原本不爱理他,刚上大学得好好念书。后来他就成了她的影子,她去哪儿,他跟到哪儿。

郑克也没什么不好的吧?他好干净,高大颀长,眉目间有一股子吸引人的颓废之气,又老是穿白衣服,白T恤、白衬衫、白卫衣......不爱讲话,只有打起游戏来面露杀气,好不青春逼人啊!

一学期还没结束,他们已经形影不离。有时下课了,她要去参加社团纳新,他皱眉:“搞什么搞,不如出去吃顿好饭!”

齐念就跟着他出去“吃顿好饭”,放弃了那个一直有学兄游说她加入的文学社团。

晚上他打电话来约她,她说不能出去,要写系里的新闻报道。他说:“你少来了,女孩子不要老去凑热闹啦。”她后来就把这项差事推给了室友大秋。班干部也不做了,他嫌她组织活动耽误时间。

上课是必坐在一起的。他因为夜里打游戏,早上又上早自习,困得趴在桌上睡觉。她捅他:“老师看你呢!”他不理。学期结束,他果然挂了科。

放寒假回家说给家里人,郑克怎样对她好,怎样高大帅气,父母却问:“他学习好不好,家里情况怎样?”

她生气:父母太势利了。也是,郑克是单亲家庭,父母都不大管他,放假他都是去奶奶家。学习么,开学还得补考呢!

开学前,郑克打电话来,说手头没钱了,问她要。她得了压岁钱一千五百块,报名英语辅导班用去八百块,剩下七百立刻往他卡里打过去了。

开学见到郑克,齐念劝他好好学习,他不屑一顾地笑了。他笑起来真是有风度,眼睛微眯着,很帅气。

春天以一种缓慢的方式降临了这座城市,他们的春天也来临了。郑克几次约她到校外小旅店去住,最后她终于点头了。她觉得自己的春天很小,而他的很大,把她的都覆盖了。为了纪念她的第一次,他给她在商场里买了一条银鱼手链。从此,她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抬起手遮阳,那两条银亮的小鱼直晃着别人的眼。大秋说:”虽然郑克不弄么样,可是念念你恋爱真是变漂亮了呢!”

齐念给郑克手洗所有的白衣服,原来郑克的白衣都是送到洗衣店洗的。双休日,齐念去步行街发广告单,大热天站一天下来挣五十元钱,郑克说犯不上。有一次齐念才发了几张单子,郑克就打电话说他发烧了,她只好跑回来带他去诊所打吊针,挣的钱还不够他吊针钱,给他耻笑不已。可是他拿不到父母的钱,只好拿她的。

她总是在笑,她知道自己有两个深酒涡儿,郑克说能迷死个人儿。可是,这并没有迷死郑克,齐念发现他在QQ上和山西一个女孩言语暧昧。

问他,他说是打游戏认识的,没什么。可是,齐念还发现他常接山西女的电话,那边声音极甜腻,一口一个“哥”叫着,语气亲热异常。齐念说,山西女好亲热啊,郑克道:“哪儿呀,是我姐朋友。”

齐念有些气:“你姐都快三十岁了,她朋友不能这么年轻的声音吧?骗谁啊?”然而郑克就是不承认和山西女有事儿。

他和山西女联系实在太紧密了,一天至少几个电话。齐念受不了,提出分手。

郑克也生气,说她小心眼儿。她要把他送的东西都还他,却发现那条银鱼手链在他们吵架的那个晚上弄掉了。她看看自己空空的手腕,仿佛那条银鱼手链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然而痛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上课时,她听见他接电话的声音,心里迸出血来。走过他坐的座位,她的脸僵成一块。常常是眼里汪着一大汪泪,说话就要掉下来。怕人问,好像小孩子受了委屈,没人问时还好,一问就让那委屈膨胀开来。长期失眠,夜里望着天花板,数羊数钱什么都不顶用。

她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什么都能令她万箭穿心。两只眼睛变得又黑又大,加上人瘦了一大圈儿,很多人见了她都给吓一跳。大秋却都长舒一口气:“早看你们不是一路人,又劝不转你,这下解脱了。”

一学期四个半月总共五千元钱都存在他卡里,分手时她跟他要,他冷笑:“你都好意思说分了,还好意思要钱?没有!早都花掉了!”

她没钱吃饭,又不敢问家里要,反正也吃不下,索性饿了几天。图书馆管理员助理的活儿大家都不爱干,一个月下来只有三百块,她去做。下了工还去发传单,不然手头一点钱也没有。在人前,她依然在笑着,心里却有一个声音道:不如死了的好。不如死了的好。不如......

她不再和他说话,他们形同路人,但又不能形同路人。

上课下课总要遇到,去食堂还路过他住的公寓楼。校门口的小姑娘西餐厅,他们一起喝过冰粥下过跳棋。再远些的那个大华诊所,他枕在她腿上打过吊针。台球厅,他曾手把手教她打台球。手机里,还存着他的号码,他的短信。她的专业书上,还有他随手画的小人儿。柜子里还有他送她的大图画纸。电子邮箱里还有他们的合照。路上有个子高挑的男生走过,都让她想到他。身后有和他相似的声音响起,她的心都一紧。她不知道他痛不痛,但他痛不痛,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才上大三呢,终日沉迷网络游戏的郑克,已经攒够了六科补考,学位证没戏了。再挂,毕业证也悬。他不争气,她并不幸灾乐祸。他混得不好,她觉得没颜面。他过得好,她也没颜面。

QQ上她还没删除郑克的名字,在她说分手后的第一时间,他就把和山西女的亲热照放到了空间里,说是新爱人。齐念再一次被伤到,就是说他早就和她亲热地见过面了,谎言不打自招,恨得她牙差点咬碎。

期末考,齐念的材料学挂科了,室友都说她迷糊。一个老师见了她,奇怪地问:“齐念,那个总和你在一起的高个子男生哪儿去了?”

她低一低头:“老师,我们分了。”

老师扶了她肩膀一下:“我早就很生气你坐在他旁边也不听课,你是素质多好的孩子,却居然跟他混在一起!真耽误事儿!这下你要振作一下啊。”

她哪里振作得起来?她原以为她会冲破家庭阻力嫁给她,过上一种宁静平和的生活。可是现在他们成了这样子!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却觉得大学的生活,从此以后都是寡淡无味的了。眼看着那些参加活动用心学习的同学拿了各种证书,得了各种荣誉,只有她自己,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她的过去,都被他画得面目全非。她的未来,却因他曾经的存在将面目全非。

郑克离开学校时,没有一个人去送他。他因为挂科太多,被取消了学籍。只有齐念一个人注意到,郑克的QQ签名在那一天改成了“云游天下的浪子”。他去云游了,她却没法重生。

她去食堂吃酸辣粉儿。从前他不让她吃,说粉不好。她馋得不行。为了他,只好去外面饭店吃,生活费不够,她另想办法打工,他又不让她做。现在,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吃上一碗了。可惜,想了好久的味道,吃到口中却原来不过那么回事儿,远不如想念中的好。

走在校园里,树上繁密的叶子遮挡住了冬天能清晰看见的树杈上的鸟巢。像心怀秘密,只要叶子还在,秘密就露不出来。那简陋的屋舍,竟然是护卫鸟儿爱的结晶的暖房。

坐在图书馆里,窗子打开着,有一只燕子凌空飞过,叫得特别好听。齐念是第一次认真听燕子的鸣叫,那调子真是婉啭清脆。她可能也是近两年来第一次单独一个人认真看一本书,她忽然变成一个人面对这世界了。面前翻开的书上,有一段白纸黑字:和最爱的人相濡以沫,和次爱的人相忘于江湖。

直到这一瞬间,她忽然懂了。她必得忘却他,虽然那需要时间。他只是在第一时间走进了她尚无人踏足的世界,但既然不是最爱,就无法相濡以沫。她不承认他们没有爱过,但原来他们只是次爱,就算需要赔上血泪,赔上无数个失眠之夜,也必得相忘于最后。而最爱,也许还来不及在她的生命里出现。就算一直一直不出现,她死不掉,也逃不掉。如此活着,如此而已。

很多年以后,齐念在平静生活里的某个瞬间,帮助女儿用橡皮擦除作业本上的错字时,想起自己十八岁时在大礼堂里收到的那张纸条,觉得记忆要是也能用橡皮擦除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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