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有万千姿态,有自我的人才不迷失

高玉田老胶片——黄河.家园

我比较喜欢同时读两本书,如同进餐时选了一清淡一香浓,甚为有趣。

两本书,一本是李叔同作品集,一本是汪曾祺的《寻味》。李叔同即弘一法师,他的作品我以前读得较少。在厦门去弘一法师纪念馆观看他的手迹和用品,对他的文字于是感到别样的兴趣。汪曾祺谈吃的文是散着在别处读的,这本把他谈吃的专门放一个集子里。这里,我想单单来说说两本书里的“吃”。

李叔同作品虽产生在白话文早期,但均通俗易懂,语言极尽简洁。其中谈吃的《断食日志》很震动人。李叔同入佛门前,为治疗神经衰弱症曾到虎跑寺断食,这也是他自己所述出家缘起之一。并且断食后他才改字为叔同。

断食前期和后期按所食顺序来看,李叔同吃的是粥、梅干、轻菜食、紫苏叶、豆腐、杏仁露、小橘、小梨、香蕉、米汤、桔汁、梅茶、沙饼、饼汤、虾仁豆腐、虾子面片、十锦丝、咸胡瓜、苹果、藕粉、米糕、咸蛋、青菜、芋、米饭、油炸豆腐、萝卜。其中断食后期吃到萝卜时他写道:“食之至甘”,又说:“晚膳粥三盂,豆腐青菜一盂,极美。”

读到此处,我忽然为李叔同清简自持的人生态度所打动,一个正在放弃俗世功名利禄走向佛门的人,他内心对物的需求降低到了何等程度!只一只萝卜,一点点青菜豆腐,就能吃出甘美之味来。想及我们宴席之上大量扔掉的鸡鸭鱼肉,真真羞惭。但即使这样,在出家后弘一法师在演讲中还是不断反省自己“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可见在修习和传承佛学道路上一个朝圣兼布道者的良苦用心和宏远志向,让人对浮躁的现世及人心也不得不充满了自察与反省。佛是学佛之人的至高想象和终极追求,不学佛的人,未尝没有另一种佛存于内心。李叔同如此观照自我,也是同时观照他人。他所有的演讲都不说教,不讲高深大道,都平易实用。这篇《断食日志》实在可作治疗浮躁症名利饥渴症的良方。

另一边,汪曾祺却把俗世里的吃写得津津生味,令人浮想联翩。他写的《五味》,在酸甜苦辣咸之外,更写了臭。八方美食信手拈来,市井之声盈耳,那一盘冒着热气的美食正摆在面前只等人下箸,是何等的浓浓烟火气?从葵、薤、家常酒菜、萝卜、米线、饵块、豆汁、栗子、鳜鱼、面茶、手把肉、川菜、水果等等一一从容写起,连做法也交代得有条不紊。端的是恬淡自然,有滋有味。

汪曾祺不喜袁子才的《随园食单》,认为袁并不会做,有些只是听人说而已,不过是“矮人看戏何曾见,只是随人说短长”,写起来就不能入味。汪老唯一称道的只是他写的咸鸭蛋,那也是汪老家乡高邮特产。这便是生活中的热爱吧,那行云流水样的文字,写的不是玉盘珍馐,写的只是寻常百姓爱的各样吃食,而每样吃食都是那样可爱,那样在字里行间留有余味,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亦尽现其中。

汪老的语言如若用味道来比喻的话,是原汁原味的鲜美纯净,是不可多得的至真美味。留连忘返,读之再三,齿颊生香。并且将汪老的写吃与其他人的相较,唯汪老写的吃更好吃,乃大家文笔功力。他其实也不单是在写吃,其中饱含有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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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他在《四方食事》里面写:“河豚之毒在肝脏、生殖腺和血,这些可以小心地去掉。这种办法有例可援,即洁本金瓶梅中。”(《四方食事.河豚》)“敦煌变文、《云谣集杂曲子》、打枣杆、挂枝儿、吴歌,乃至《白雪遗音》等,是野菜,因为它新鲜。”(《四方食事.野菜》)“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你当然知道,我这里说的,都是与文艺创作有点关系的问题。”

由吃而到文艺创作,其中表达的都是个人主张,更是人生态度。

张爱玲也写吃,如《谈吃与画饼充饥》。不过,因为她正像汪老说的不会做,又口味偏狭,所以她写的吃给我们的感觉都不那么好吃,激不起人的食欲。她自己也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可见“吃”的魅力。

那么,两相对照,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到底是像汪老说的那样品味杂一些,小炒小吃来得,大鱼大肉来得,还是要像李叔同那样,清淡少食,更注重精神或者灵魂生活呢?汪老到底也写过《受戒》,但那是以俗世的视角来写的,传神细腻,堪称经典。我想,从中汲取有利的,为我所用,做自己就好。

所以,我既敬佩李叔同那样的才华卓绝而淡泊自守,又喜爱汪老那有人间百味在其中的俗世表达。清贵绝然,可做人生态度之历练。会品会做,也是表达爱的方式。以李叔同出世的清简自守,以汪曾祺入世的态度热爱,世界有万千姿态,有自我的人才不迷失。

高玉田老胶片—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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