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20章)

两人正说笑间,忽听门房来报说,宫里来人了!莲儿忙退到内室,王维提起袍角,快步迎了出去。只见来人正是宫里负责传达皇上口谕的内侍,王维忙依礼跪了下来。
内侍先宣读皇上褒奖王维以国事为重、主动让贤、善待兄弟的嘉言懿行,接着宣布授予王缙左散骑常侍一职,不日即可返回长安。左散骑常侍是门下省的三品官职,随侍皇上左右,是清要之职。
自王维向李亨上呈《责躬荐弟表》以来,一晃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王维以为希望渺茫。不料今日听到圣谕,王缙不仅可以重返长安,而且可以官复原阶,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王维心情激荡,连连向内侍叩首谢恩。内侍忙扶起王维,王维请内侍稍坐片刻,他要当场写一篇《谢弟缙新授左散骑常侍状》,请内侍送呈皇上,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只见王维用颤抖的手提起毛笔,一口气写了下去:“臣之兄弟,皆迫桑榆,每至一别,恐难再见……”落款处,是“上元二年五月四日,通议大夫守尚书右丞臣王维状进”。
送走内侍后,王维心头激动,又提笔给王缙写了一封长信。信中,他告诉王缙这个喜讯,嘱咐王缙重返朝廷后要勤恳做事,不辜负皇上对他的一番厚爱。下笔千言,意犹未尽,当他终于搁笔时,才觉得整个身子仿佛虚空了一般,撑不住倒下了。
数日后,李亨又下了御笔亲书的答诏,对王维的《谢弟缙新授左散骑常侍状》一番褒奖。王维日夜盼望王缙能早日回到长安。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日是六月初六,是二十四节气之一——芒种。从这一天开始,天气变热,雨量增加,正是农忙时节。
躺在病榻上的王维,似乎迷迷糊糊看到阳光透过窗户上的苇帘洒在床前的斑斑驳驳的光影,耳边似乎听到璎珞在轻轻唤他:“摩诘,摩诘……”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搂过璎珞道:“璎珞,今日我要和赵化出城,去济州各地田庄看看今年收成,你帮我找几件粗些的衣裳和芒鞋可好?”璎珞笑着答应,翩然而去。不一会儿,一叠整整齐齐的麻裳就放在了他的床头,他触手一摸,甚是松软,正想拉住璎珞继续说话时,璎珞却一转身就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璎珞,璎珞……”王维想大声呼唤璎珞,无奈嗓子眼仿佛被千斤重担压住了似的,即便使出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阿爷,我在呢,阿爷,您醒醒。”莲儿一直守在阿爷床榻前,看到阿爷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忙凑得更近了些,试图听清阿爷说了什么。一旁的范郎中正好给王维煎好了药,忙扶起他的身子,让莲儿喂王维喝了几口。当药汁缓缓流下喉咙时,不知是药汁太苦,还是喝得太快,王维不小心呛住了,又是一阵咳嗽。
“阿爷,您方才一直在念叨啥呀?”待王维缓过来后,莲儿挨着王维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陪阿爷说话解闷。“莲儿,我方才看到你阿娘了!”王维无力地靠在身后的隐囊上,眼前仿佛还是梦中的情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爷时常思念阿娘,自然容易梦见阿娘咯。”莲儿心里难过,但面上却依然强颜欢笑,尽力宽慰阿爷。“莲儿,有一件事,阿爷要告诉你。”王维自知大限将至,他对玉真公主的那个诺言,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了。
看着阿爷脸上的肃然,莲儿不由坐直了身子,用力点了点头:“阿爷请吩咐,女儿一定谨记于心。”“莲儿,这辈子,我欠了你义母太多、太多。那次你陪义母来辋川看我,我答应了你义母,她百年后的碑铭,由我来执笔。”王维停了一停,重重地喘了口气,继续吃力地说了下去,“莲儿,我一日不如一日了,想来一定会走在你义母前头。我离世后,你替我把碑铭转交给你义母,并记得告诉你义母,碑铭上的落款可以署上你叔父的名字……”
王维话音刚落,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有股狂风正在他胸腔里猛烈打转,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垮这具身体的主人。情急之中,王维忙掏出枕下的帕子,“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吐在了帕子上!
这一回,莲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帕子上的鲜红血渍,不由失声惊叫了出来。下一秒,又紧紧捂住了嘴巴,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失声痛哭。“阿爷,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莲儿伏在王维膝上,泪流满面。王维闭上眼睛,向后仰了仰,待胸口那阵飓风稍稍平息了一些后,低头摸了摸莲儿的秀发,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苍凉的笑容,声音平静得仿佛刚才咳血之人并不是他:“傻孩子,不要为阿爷伤心难过。阿爷陪了你一程,是时候去陪你阿娘了。”
莲儿强忍住眼泪,抬头看着王维,哽咽道:“不许阿爷说这些丧气话,范郎中一定有法子。”王维又是一阵喘气后,摇了摇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皆命中注定,任谁都没有法子。阿爷不想你哭,阿爷想看到你笑,等阿爷见到你阿娘,定会告诉她,咱们的女儿一切都好。”
“阿爷……”莲儿再也忍不住,哭倒在了王维床前。六岁那年,她失去了阿娘;33岁那年,她失去了仙芝;如今,在她即将步入不惑之年时,可能又将失去阿爷。人生,难道就是这样一次一次失去、一次一次告别吗?
在止不住的眼泪中,她听见自己在对阿爷说:“阿爷,我明日便去玉真观,请义母来看看您,好么?”王维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不,莲儿,我和你义母已经告过别了。其实,人和人之间,只有两种结局,一是生离,二是死别。人生短短数十载,大限总要到来,只是迟早而已,你义母早已明白。”
莲儿怔怔地看着面色苍白但眸子依然清亮的阿爷,不知道她义母到底能不能明白,至少对她来说,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即将分离的事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维的身子一日日弱了下去,仿佛油尽灯枯一般,王维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将枯萎、熄灭。根据王维的心愿,莲儿请了他相熟的僧人,来家中为阿爷诵读佛经。莲儿一刻不离地守在阿爷床边,当阿爷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时,当喝药已经无济于事时,只有清越的诵读佛经声,可以使阿爷渐渐平静下来……
761年7月的一天,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在僧人们如有韵律的诵经声中,在莲儿的陪伴中,王维平静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了一个温暖的弧度,这是他特有的温润笑容。唯一让王维感到遗憾的,是见不到王缙最后一面……
当王缙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已是王维去世第三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两个月前还给他写了那样一封长信的大哥,竟然与世长辞了,这让他如何接受?怎能接受?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走入灵堂的,只知道看到大哥棺木那一刻,内心世界轰然坍塌,哭倒在大哥身前。
按照王维生前的遗愿,王缙将大哥送到了辋川清源寺,将母亲葬在了一起。在另一个世界,他又和母亲、妻子重逢了。或许,这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这日,莲儿将阿爷为义母写碑铭、并在碑铭上落款“王缙”一事告诉了王缙,王缙听着听着,不由红了眼眶。这世上,大哥最对不起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当玉真公主从莲儿手中接过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时,顿时心里一沉。当看到莲儿未语泪先流时,她便什么都明白了。“义母,阿爷走了。”莲儿强忍住心头的悲伤,肩膀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玉真公主紧紧搂过莲儿,一下一下地拍着莲儿的后背,仿佛是安慰莲儿,仿佛是喃喃自语:“好孩子,不哭了,你阿爷一定舍不得你哭。”
直到送走莲儿,偌大的玉真观只剩下她孤身一人时,她在莲儿面前所有硬撑起来的坚强瞬间消失了。她手中紧紧握着王维为她撰写的碑铭,心底仿佛有一把锯子在缓缓搅动,将每一丝疼痛都拉得无比清晰、无比漫长……
自从758年秋天和王维在辋川分别后,他俩仿佛心照不宣般,都明白他们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散了。在他们心里,那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她不是没有听说过王维病重的消息,不是没有料到王维可能会先她而去,然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才明白,一切设想都是徒劳,她心里依然是不可抑制的痛苦和难过,是那种心被生生劈开般的痛苦,是那种“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难过!
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带上古琴,立刻、马上、现在就去辋川。天下之大,只有那里,才是距离他最近的地方!
车马迟迟,心中凄凄,当玉真公主轻车简从赶到辋川时,天渐渐暗了下来。夕阳失去了白天的热力,空旷无人的荒野里,风呼啸着迎面刮了过来,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远远的天际,厚厚的乌云正在迅速堆积,一场暴雨似乎就要来临了。
“摩诘,三年了,我们又见面了。”玉真公主的手指缓缓抚过王维的墓碑,仿佛上面有他的体温。狂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将额头无力地抵在墓碑上,身子一点一点低了下去。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墓碑旁的泥土里,升腾起一团雾气,瞬间消失殆尽……
“摩诘,我一直以为,我会先你而去。当我弥留之际,我想听你读碑铭给我听。如今,你不辞而别,先我而去,我再也没有机会听你读你亲手写的碑铭了。”说到这里,玉真公主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摩诘,无论你为我写了什么,我都满心欢喜。我期待着有一天,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时,你能亲口读给我听。”
那天,莲儿走后,玉真公主久久凝视着手中的卷轴,最终却没有打开。因为,对她来说,王维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对她的心意。这就够了,不是么?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了,玉真公主不慌不忙地低头拨动手中的古琴。刹那间,行云流水一般的古琴曲《坐忘引》便从玉真公主指尖倾泻而出。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一曲终了,玉真公主抬头看着墓碑,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摩诘,当年我弹此曲给你听时,你说,抚琴时若能忘记周遭的一切,像辛夷花般自开自落、活出自我,或许会对琴曲有更深的领悟。不知今日抚琴,可有些许长进?”玉真公主顾自说了下去,虽然嘴角依然淡淡笑着,但眼底的热泪早已出卖了她内心的哀痛。只见她从琴盒里缓缓拿出一把竹剪,对着古琴看了很久,然后,毅然决然地朝着琴弦剪了下去。“咚”的一声,七弦同时迸裂!
“世上已无王摩诘,何必抚琴自哀伤!”在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中,玉真公主仰面朝天,只觉得她心里那根最坚韧的生命之弦也应声而断!
她知道,在她得知王维去世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这个尘世间,她已经一无所有。
762年4月,当辛夷花在山涧默默绽放时,玉真公主也走完了她的一生,了无牵挂地离开了这个让她不再有任何眷恋的尘世,安葬于长安万年县宁安里凤栖原。她的墓碑上,是一篇文采斐然的墓志铭。落款处,是门下侍郎王缙。世人再也无从知道,这其中的文字,其实出自王维之手……
随着他们的去世,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尘归尘,土归土。
后人已不知道曾经发生的一切,只有王维留下的那些诗、那些画、那些书法、那些音乐,明明白白告诉后人:有那样一个绝世天才,曾在公元8世纪的大唐,轰轰烈烈地爱过、痛过、挣扎过、徘徊过,最后,放下苦乐,安然往生,留给后人一个永远的传奇……
后记
762年5月3日,李隆基去世;
762年5月16日,李亨去世;
762年12月,李白去世;
763年春天,史朝义无路可走,自缢而亡。至此,历时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了。
763年初夏,王维去世将近两年。此时,王缙已被封为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兼御史大夫,颇受唐代宗李豫赏识。
一日下朝后,李豫忽然问王缙:“朕小时候曾听过你大哥弹奏的琵琶曲,印象颇深。天宝年间,你大哥的诗在长安广为流传。不知你大哥去世后,留下多少文集?你不妨好好整理一番。”
王缙忙遵旨去办。经过细心的搜集和整理,共得诗歌四百余首、文表碑状数十篇,共编为十卷,命名为《王右丞集》。

郑重起见,王缙还亲自写了一篇《进王右丞集表》,落款处,是“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兼御史大夫臣王缙表上”。

李豫看到此表和《王右丞集》后,赞叹有加,亲笔题写批语。王缙眼含热泪,看着辋川方向,哽咽道:“大哥,大唐终于没有负您……”

770年春天,杜甫和李龟年意外相逢于潭州(今湖南长沙)。

想起李龟年开元年间频繁出入岐王和崔九的府邸,杜甫有感而发,写下了《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李龟年感慨万千,手抚琵琶,低头唱起了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多相思。”

在李龟年苍凉的歌声中,杜甫泪湿青衫……

一个时代结束了,但那些梦断魂牵的故事,依然留在人间。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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