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村‖大哥/千星泽

责任编辑亚静

大 哥

文/千星泽

生活中,对一些人的感情无论你怎样留恋也不得不在心底无奈的封存,但绝不会因光阴的流逝而淡化或者消失。反而时常会穿过时光的隧道,将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的拼接,形成完整的拼图。不由自主的显现在脑海里,萦怀难释。

如果是白天,我会用其他的事情打断纷纷扰扰的思绪。可是,在夜晚,无法忘怀的往事却常常出现在梦境里。

我这个家中的老旮瘩与大哥相差了十四岁,所以他的童年、少年是个怎样的经历我是不知道的。只是在母亲的口中知道他在文革期间跟随着红卫兵大串联的队伍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隔着老远的距离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过,是我们家族第一个去过北京的人。依稀记得他当兵的的那个冬天,老妈用挤出的几块钱让我们姐弟六人去公社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合照,是大哥背着我去的。前排的中间坐着大哥,我与二姐站在大哥两侧,我俩站着还没有他坐着高。后排依次是大姐、二哥和三哥,五十多年过去了,这张四寸的黑白照片我还完好保存着。那时的我懵懵懂懂,问大哥不走行不?他摸着我的头说:你要听爸妈的话,等哥回来时你就是小伙子了。我放开大哥的衣角眼巴巴看着他上了车。那一年我不到六岁。

那个阶段对大哥的印象是比较模糊的,直到一九七三年他从部队探家,我才有机会仔细的端详这个叫大哥的人。英俊、威武,绿色的军装点缀着帽子上的红五角星,五角星被两个棱形的领章映衬得鲜艳、夺目。那段时间我在屯里小伙伴间很是“吃香”,只因我有个当解放军的哥哥。大哥探家的十几天里对我最有吸引力的不是军装、领章和帽徽,而是用草绿色帆布旅行袋装着的一袋大连国光苹果,那一年我九岁。

记忆中,年轻时的大哥,一米七的身高在当时也算是标准的了。宽宽的肩膀,一双沉静的眼睛,仿佛盛满了阳光。脸上挂着一抹亲切憨厚的微笑。而我俩真正在一个炕头睡觉、一个锅里搅马勺儿还是他复员以后。彼时,二哥还在部队里,三哥也刚参了军。时光已流逝到了文革后期的一九七五年,那一年我十一岁。

重新回归农村生活,显然让在大城市当了五年兵的大哥很不适应。爱干净的他每次干完活用香皂洗手也常被贫下中农们所诟病。碍于都是屯里屯亲的,所以没有上升到“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高度加以批判。尽管不安于现状,但低调、为人和善的他在生产队里一直表现的淡定从容。即没看到他愁眉苦脸,也没听到他唉声叹气,每天只是默默的到地里干活。宅心仁厚的大哥在很短的时间便赢得了社员们的好评。因为他在部队学的是测绘,公社领导慧眼识金,几个月后便把他借到“水利办”参与水库、干渠的设计测绘工作,一干就是几年。

寒来暑往,大哥帮衬着父母,扛住艰难岁月里的沉重负荷。清贫的生活也不乏快乐的瞬间,有一次,我们在园子里种菜,大哥拿一把镐起垄,母亲看着他起的横不平、竖不直的垄笑着说:亏你还是搞测绘的,这歪歪斜斜的,公社领导怎会让你弄水利工程呢。我们姐弟几个笑做一团,他只是咧嘴一笑。农家院里便有了欢快的气氛,繁重的农活儿也显得没有那么累了。后来文革结束,也不搞大帮哄的农田水利建设了。回到屯儿里的大哥又陆续干过生产队的记工员、保管员、队长。

那时,二十几岁的大哥身材匀称、头发浓密,穿着打扮干净利索。高中毕业的他言谈举止有模有样,还是个复员军人。在崇尚根红苗正、又红又专的七十年代,一个小伙子有这样优越的条件自然是相当的拉风,吸引着本屯儿及附近村屯姑娘们的眼球。上门提亲的人谈不上踏破门槛,用络绎不绝来形容还是比较贴切。附近几个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托媒人上门提亲不但不要彩礼还许诺丰厚的嫁妆,均被眼眶高的大哥回绝了。后来,大舅家的表姐在蛟河介绍了一门亲事,也该着缘分到了,大哥相亲只是去了一趟,相中了就把人给领回来了。老爸老妈看着端庄大方的未来儿媳笑得合不拢嘴,平时滴酒不沾的父亲破天荒的喝了一杯果酒,一个劲儿的劝人家多吃饭、多吃菜。

还记得大哥的婚礼和大多数庄户人家一样选在农闲的腊月天。那一天,生产队特意挑了一头健壮的牤牛,还在牛的犄角间挂上了大红花,套上了大轱辘的牛车,去三里地外的火车站接新娘。至此,一场热闹的朝族婚礼在自井屯儿拉开了序幕……那一年我十二岁。

大哥把大嫂娶回了家,从此,俩人便共同承担起了伺候老、养育小的重担。天道酬勤,经过大哥大嫂的苦心经营,原本贫困的日子渐渐好转。一九七九年推倒住了几十年的泥草房,翻盖了全屯儿第一个砖瓦房。那一年我十五岁。

“老大”并不仅仅是一个称谓,而是一种责任。随着父母的老去,大哥大嫂撑起了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大哥早就学会了将不甘与委屈独自一人咽下,早就学会了承担与忍耐,早就学会了包容与分享……只是因为他是家中的“老大”。他成为了别人心目中的样子,却没有人问过他快不快乐、累不累。

在随后的十几年里,为父母养老送终,为弟弟妹妹张罗婚事。直到一九九0年我也成了家,大哥才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那一年他四十岁。

多少年了,我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些,幼稚到对长兄长嫂曾经的付出熟视无睹。也许是惯性使然,在我心里只要有大哥在,心里就踏实,碰到困难有大哥呢。

生活中,每一次角色的转换,无不靠他个人的打拼。我们姐弟几人,也都有自己的小日子,所以除了从情感上给予一些支持以外,没人能够帮得上他的忙。

大哥大嫂为了多挣些钱,让子女们受到更好的教育,一九九二年去了河南的平顶山卖朝族小咸菜。他俩白手起家,专注小本买卖,加上肯吃苦还真赚了几千元钱。这给大哥大嫂带来了信心和希望。紧接着又在第二年用这笔钱去了俄罗斯倒腾服装。他们在绥芬河边境口岸将服装运至俄罗斯腹地,并在当地租了个摊床,大哥进货,大嫂看摊儿。夫妻俩风里来雨里去,披星戴月忙进忙出,蚂蚁啃骨头般一点一点的折腾。那几年,苦没少吃、罪没少遭。自己省吃俭用,却在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姐弟每个人带了不少异域的新鲜东西,我知道,每件东西都包含着大哥大嫂对我们一份真挚无私的爱。那一年他四十五岁。

有大哥的地方,就有家。父母走后他常说:我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家,你们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而每次回去,大哥都会早早去车站接我们。下车时,迎接我们的是大哥暖暖的笑脸。那时,每到春节,朋友们问我去哪里过年时,我都会很自然的说,我们回家过年!是的,在我心里,自井屯儿就是我的根,那里有我们的家。大哥,就像一棵粗壮的大树挺立在那里,默默地守护着老宅。为我们遮阴避日,不断的看着我们离去的背影,又守望着我们的归来。而每次返回时,他从不让我们空手而归,总要张罗点土特产让我们带回去。有自家稻田里出产的大米,园子里新鲜的瓜果蔬菜、苞米、还有蘑菇、核桃、榛子等山货…… 而大哥平时却从不麻烦我们,只有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做他该做的事。

我想,这一生,那个东北山区里再普通不过的小屯子,那个小屯儿里温暖的家,那个家里亦兄亦父的大哥,永远都是我们这些弟弟妹妹最深的牵挂。

时光不经意间流过,辛苦了多半辈子的大哥大嫂也终于熬到了儿女的自立。闲不下来的他俩在二00一年便又张罗着去韩国挣些养老钱。这一年他已五十一岁。

韩国的物价比较高,那些年,他俩舍不得吃、穿,为了将来不给子女添麻烦,历尽了艰辛。几年后,便在气候温润的青岛买了房。按他的话说:“先置个养老的窝儿,再干它几年攒点养老钱,等老了干不动时就不用向孩子们伸手啦。”这一年他五十六岁。

如今的我在对人生有了更深的解读后,愈加对大哥有了深深的敬意。大哥教会了我用一颗执着的心,脚踏实地、用双手打拼出自己想要的生活。

二0一七年,大哥携大嫂回来参加老战友聚会,在我家住了几天。老战友们从天南地北汇聚吉林,那几天大哥特别高兴,向我叙说聚会的情况及几十年前在部队时的轶事,还向我讨教如何使用微信聊天。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掩盖不住嘴角的笑意,源自他骨子里的自若让我动容。我能感受得到,多年的付出,老天已在合适的时候给予了他满意的馈赠。他和我说:“老了,干不动了。过几年就回来,把老宅再重新翻盖一下,将来有谁想家了回去时也好有个去处。”他还说:“咱们也该聚一回热闹一下啦。”是啊, 这些年来,我们姐弟六人身在韩国、江苏、青岛、吉林四地,以至于团聚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送站的时候,我看着大哥越来越远而微微弯曲的背影,猛然发现,他老了。从此,那背影一直刻在我心底…… 这一年他六十七岁。

回去后,大哥时常向我发起微信视频聊天,询问生活和工作上的情况,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每当我问到他的身体状况,他总是说,不要挂念,好着呢。尤其新冠肺炎肆虐后我俩联系的次数比平常多了好多,彼此惦念、彼此嘱咐……

万没想到,那个我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早上,三哥打来电话哭着说:大哥走了,脑溢血。刹那间我懵了,头脑一片空白。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稍顷,才意识到他切切实实的不在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不顾周围众多人惊诧的表情,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痛恨自己在拥有时的那么漫不经心,后悔三年前大哥最后一次来家时没有好好陪伴他。心痛、懊悔、悲伤、不舍、遗憾。没有想到,那次的相见成了永远的怀念。他帅气依旧的笑容在还有一个多月就七十岁的时间节点上永远定格。

对于近在咫尺的人来说,相见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对我俩,一次相聚、一个转身便成了永别。

总觉得与他相伴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将来我们可以一起回自井屯儿,聊聊家常、晒晒太阳,可是……

我想和他说:大哥,你不够意思,说走就走太不够意思!你走了,我这个没出息的老旮瘩想你了咋办?

我想和他说:大哥,我们姐弟六人如同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伤了哪个枝桠,树都会痛。你的离去让我们的心似被剜了般的疼!

我想和他说:大哥,至爱亲朋和好多喜欢你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思绪追忆着你,念着你的好!

再也听不到他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了:“星泽啊,我是大哥。你还好吧…… 没什么事,多多保重身体。我撂啦!”

我知道,离开这个世界不是他的本意,有万般不舍,可也无奈,因为生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我知道,他也没有准备好离去,是那么的不甘,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他还有好多的心愿未了……

无神论的我多么愿意相信天堂、相信来世。这样,将来的我们还有聚首的可能。

天,越来越冷了。年,越来越近了。雪花打着旋儿悠悠坠到地面,悄无声息。望着朵朵雪花,我想,哪一朵是他呢?

我知道,我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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