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艳 | 父母的爱情故事
母亲腰疼,上午请假回家给母亲送药。用冰凉的压井水洗过脸,吊扇开到最低档,身上热汗尽收。家里住的是老瓦房,很荫凉。叔叔在院子里喂鸡,母亲的腰已无大碍。难得炎夏里的一片宁静,我开始和母亲唠嗑,盘问母亲和父亲的事情。父亲在世时,因为耳聋,也因为不在意,父亲的历史在我脑海里几乎是空白。下面是母亲给我讲的她和父亲的故事。
母亲家在浙江绍兴新昌县,认识父亲时她十五六岁,正是豆蔻年华。当时,大姨和姨夫在县城开了一家木匠铺,母亲在店里帮忙记账。外婆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母亲排行老三,读书时成绩很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小楷,算一笔好帐。母亲也是姐妹四个中个子长得最高、最聪明、最漂亮的。外公死得早,外婆招大姨夫做上门女婿,所以家长实际上是大姨和大姨夫。
父亲当时带兵驻扎在新昌县城,是蒋介石青年军第九连连长。青年军是从黄埔军校毕业生中挑选出来的优秀青年,个个青年才俊,是蒋介石的嫡系。父亲因为家里穷,十几岁就在外当兵。后来经过自己的努力,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考上了黄埔军校18期西安分校,接受了三年系统的军事教育。毕业后当排长,然后连长。带兵打仗,辗转南北。在新昌时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大龄青年,还没顾上娶妻,托住在军部附近的邻居给他说媒。那个人刚巧是外公的徒弟,就把母亲指给了父亲。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父亲来到姨夫家的木匠铺偷偷相亲。
那天大姨和姨夫有事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师傅在院子里做木工。母亲只好从屋里出来接待父亲。父亲找了个借口,问他的兵都有谁在这借的锯、刨子之类工具没还,母亲告诉了他,父亲看上了母亲。母亲对父亲第一印象肯定很深刻,那天的情景一定是定格在母亲心里吧。今日,隔了六十多年的光阴,母亲讲述时语调温柔,目光迷离,沉醉其中,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青春岁月。父亲身高一米八多,腰杆笔挺,走路虎虎生风。高鼻梁,大眼睛,身穿呢子将服,腰里别驳壳枪,英气逼人,风华绝代。父亲这样的照片很多,大姐二姐都见过,文化大革命时烧毁了。家里还有一把刻有蒋介石签名的精致的短剑——中正剑,每个黄埔军校毕业生都有,文化大革命时也上缴了。我还清楚的记得,父亲从军队带回的蓝色、黄色呢子军大衣,剪掉做他和二伯、叔叔抽旱烟的烟袋。母亲的一件紫色底子、上面稀稀落落洒满大朵蓝色喇叭花的绒衣旗袍,剪掉给大姐做夹袄。这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一件衣服,蓝色的花朵那么艳丽,看起来既张扬又含蓄,既高贵又神秘,永远绽放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父亲喜欢上了母亲,媒人向大姨大姨夫提亲,大姨大姨夫却不同意,他们想把母亲嫁给另外一个人,母亲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银钱,此人当时开的木器店在新昌规模最大,财大气粗,大姨姨夫生意上想沾人家的光。银钱也看上了母亲,倔强的母亲坚决拒绝嫁给银钱,因为银钱有过老婆孩子,离婚了。银钱改变了母亲一生的命运,使得母亲受尽了苦难。如果不是他日后刁难父亲母亲,父母亲也不会离开新昌,一生历尽坎坷。父亲也隐瞒了他的年龄,没说比母亲大十一岁。父亲对母亲展开了猛烈的爱情攻势,经常给母亲送戏票,邀请母亲去团部看节目。母亲带着她的亲戚和同伴们坐在最前排的位置,面前摆满了水果点心。那时的母亲一定是骄傲的,心中充满了爱情的甜蜜。母亲把大姨和大姨夫的话当作耳旁风,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父亲,同时也意味着断绝了和大姨的姐妹情分,断绝了自己日后回家的路,大姨的权威是不允许别人挑站的。
母亲来河南后,最困难的十几年,经济优裕在杭州的大姨没给母亲寄过一分钱一根线,在上海的二姨经常寄些钱,布票、粮票、衣服接济我家。记得给大哥二哥寄的的确良衬衣、裤子,麦收时村里的年轻人去岳母家,排队借。给大姐寄的红呢子外套,只要一进县城就有人问大姐在哪买的。母亲回河南几十年,中间没回去过,其间外婆离世,四姨给母亲写的鸡毛信,也没回新昌奔丧。不是不孝顺,而是当时穷得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出。直到86年母亲才第一次去杭州,分别几十年后重拾和大姨的姐妹情。不过,我从来没听见母亲怨恨过大姨。我不了解情况时还埋怨母亲不把我们其中的送给大姨。大姨只生了一个儿子,抱养了一个女儿。倔强的母亲即使饿死,也不会开口求大姨帮助的。
母亲的人生注定要和政治有点联系。母亲读书时她的女老师余桔琴、男老师叶都是共产党员,都是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尤其是余老师,教母亲时间最长,和母亲关系最密切,她写给别人的密信常常让母亲送,她的衣服母亲带回家让外婆洗。因为母亲聪明学习成绩好,余老师和叶老师都很喜欢母亲,她他们要带母亲去延安,去参加游击战,外婆不同意。余老师后来在解放上海渡黄浦江时牺牲了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在新昌住了将近两年。其间父亲带兵出去剿匪,跑到金华,母亲没有跟随,一直住在团部。父亲性格刚烈自负,打仗英勇,母亲没少操心。有一次激战,和父亲一起的九连,伤亡惨重,全连几乎覆没,连长没脸回来交差,偷偷离开了部队,而父亲的兵只伤亡了几个。记得父亲在世时,唯一一次给我讲他打仗的事情。当时父亲带兵在陕西的一场和日本鬼子的战斗,他没按上司的命令,坚持按自己的策略打,结果胜利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刚愎自用的父亲大概不讨上司喜欢吧。父亲还给我唱过黄埔军校的校歌,岳飞的《满江红》。沙哑苍老的声音,没有唱出其中的壮怀激烈,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我却听出了英雄暮年的苍凉悲壮无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父亲刚强了一辈子,离世前几天已没有力气出去解手,即使这样东倒西歪,也不让哥哥搀扶他。
前方战事吃紧,父亲和部队去了上海,母亲留守新昌。后来,在上海丝厂工作的二姨夫回新昌,走时带母亲去了上海。二姨夫也是新昌人,他当时在旧上海最大的一个丝厂----申新九厂工作(申新九场是工厂的第九家分厂)。母亲说工厂戒备森严,大门口有站岗的,陌生人进去都要盘问。二姨夫的工作是他姨家表姐尹桂芳给找的,尹也是新昌人,是越剧四大名旦之一,其余三人是袁雪芬、徐玉兰、王文娟。徐玉兰、王文娟是电影越剧《红楼梦》里的一对璧人。按母亲的话说当时尹桂芳在大上海戏院里挂头牌。1948年,上海越剧戏迷们发起一场“越剧皇帝”的投票选举,极具票房号召力的小生尹桂芳荣登榜首,当选为“越剧皇帝”。母亲在尹桂芳家住过几天等父亲,母亲给父亲写信,父亲派他的兵把母亲接走了。
母亲在上海过了两年幸福的生活。吃饭洗衣有勤务兵伺候,父亲闲暇时陪着母亲看戏、看电影。别的军官太太经常打麻将,母亲不喜欢,不参与这样的场合。这两年恐怕是母亲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吧。母亲享父亲的清福一共就四五年吧,日后却付出了一生,照顾父亲和他的家人。上海打仗时,母亲又回了新昌。因为母亲,父亲没有去台湾,带兵投诚了陈毅。上海解放后,父亲回新昌找母亲,新昌也解放了,父亲和母亲在新昌开了一家丝绸店。父亲的情敌银钱解放后做了新昌第一任县长,开始报复已无职无权身为老百姓的父亲。派他的手下把父亲抓起来关了二三个月,母亲东奔西走,求人把父亲保出来。父母在新昌无法呆下去,只好回父亲的河南老家。走时,只有二姨一个人把父母送到嵊县坐火车。父母离开后,二姨又给银钱介绍了一个妻子。风萧萧兮易水生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父亲离开他战斗过、恋爱过的故土,从此再没回过新昌。
嵊县是越剧发源地,也是外公的老家。胡兰成也是嵊县人,上海解放前他曾回家乡避乱,痴情的张爱玲来此看他,他却已令觅新欢。即使这样,张爱玲仍把稿费几十万元留给胡兰成,接济他。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张爱玲那么自傲有才情出身高贵的一个传奇女子,却被爱情迷糊了双眼。在上海见到胡兰成,竟说“我已低到尘埃里,心里却开出花儿来”,张和胡的故事给世人留下千古评说。我2006年春节时来新昌,特意去了嵊县,去看外公的家乡,寻觅外公的足迹。这里山明水秀,很美很富裕,农村都是小别墅的楼房,院子里摆满花花草草。嵊县现在改为嵊州,是全国及世界领带之乡 。
郑喜艳,女,出生于67年10月,基层公务员,喜欢读书旅游,希望书籍和行走能滋养一颗丰富的灵魂,偶尔写点小文,记录生活的点滴。年轻的日子没来得及珍惜,只能认真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