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义 | 刘叔的秘密
六叔的秘密
六叔抓一把厥草,塞进灶膛,火光立刻猛涨,噼啪乱响,一下子就烧剩了一团火灰,映红映红的,一闪一闪,照得脸热辣辣的痛。这种草火旺,叶多似凤尾,在山上遍地生长,是当地最简便易得的柴火燃料。
不一会,六叔的脸膛就被烤得红红的了。
今晚是除夕夜,外面的风有点寒冷,天阴阴地还没有全黑。六叔顶着个红脸膛,嘴里叼根草梗做的牙签,踌躇满志地往门楼里走,带着一副奔赴战场的豪气。
路上遇到有人打招呼问:“六叔,吃过了?”
六叔就很爽朗地回答:“吃过了。”
到了村里的门楼,一些已吃过了饭的人,早已在那里开始谈天。大家看六叔来了,也打个招呼说:“六叔,吃过了?”
六叔赶紧说:“吃过了。”
又有人盯着他的脸膛问:“喝了两杯?”
六叔故作轻松说:“是啊,喝了两杯。”
大家都恭维他说:“六叔今年年景不错啊,脸都喝得红红的了。”
六叔立刻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比不上你们啊。”
之后大家就互相说些谦虚话,说得一个比一个穷;当然,也有争强好胜在吹牛的,争得不可开交。当门楼里越来越多吃过饭出来聊天的人时,六叔就悄悄地溜回他那空荡荡的破屋里去了。
六叔很穷,过年也难保有碗白米饭吃,更别说吃肉喝酒了,但他又觉得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因此,每年除夕,他都要在灶膛前把脸烤红,然后在村人面前显现一下,装出酒足饭饱的样子。这招,每年都很管用。
六叔身世很苦。据他说,他三岁没了老子八岁没了娘,从小帮人放牛养活自已。因为从小没爹没娘,没有根基,没有家业,家里很穷,经常没米下锅,吃不饱饭。为了填饱肚子,在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季节,他家里经常吃的是红薯干、木薯片、芋头丝,或干蒸、或水煮、或与稀饭同烧,没有一碗纯的米饭吃。除了这些,还有自种的青菜、萝卜,但是没有油,只放几颗盐,有时盐也难保障。到了夏收、秋收以后,境况有所改变,偶尔能吃上碗纯白米饭,大多时候还是以米饭混合红薯丝、芋头丝为主。肉是断断没得吃的,大年三十晚上的除夕饭,也保证不了有肉吃。
正因为如此,为了不让人看破家底,不被人欺负,六叔才不得不耍点花招。在农村,不仅人善被人欺,人穷更被人欺。这一点,六叔还是看得清的。
六叔没读过书,但喜欢听戏文,也喜欢听老一辈人讲故事。记得一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有一些谚语,识得一些做人和处世的道理。如“养不教,父之过”,如“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如“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如“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等。还有一些父慈子孝的故事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呀,但六叔记得最深刻的还是“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训诫。他觉得,人确实不能太忠诚老实,不能什么都对人讲,什么都让人知道,再老实的人也总得保留点什么、藏掖点什么秘密吧,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这总不算奸猾吧?
六叔是比较恪守这些信条的,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对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对该让人知的让人知,不该让人知的不让人知。
不过,悲哀的是,这些信条却因他的侄子而屡屡被践踏。
这个侄子,以农村的话说是“有点不够称”,用城市的话说是“有点弱智”;在君子看来是“很诚实”,在小人看来就是“很傻逼”。这侄子是六叔的哥哥跟嫂嫂“搞耍子”的产物。他哥哥说,本来就不想要的,只是晚上睡得早,与你嫂嫂搞着耍竟意外怀孕了。后来,不知谁泄露了这秘密,村里人竟然很贴切地给他这侄子安了个花名,叫做“搞耍子”。
“搞耍子”跟六叔很合得来,很听话。六叔去放牛,他跟着;去牧鸭子,他跟着;去拾牛粪,他跟着。除了吃饭、睡觉,“搞耍子”几乎整天都跟着六叔。不过,嘴有点“破”。
有一次,六叔带“搞耍子”上镇街上卖菜,为了省一顿早饭,从早上一直捱到中午,六叔硬是舍不得买一点东西吃,结果两人饿得脸色发青直冒虚汗。旁边的人好心问:“你们还没吃饭吧?”六叔硬着头皮连说“吃了吃了”。“搞耍子”却突然扁着嘴说:“吃个屁,连早饭都没吃。”宭得六叔脸上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
还有一次,六叔在街上看人写字,人家问他:“会写字吗?”“搞耍子”又抢答说:“他不会。”六叔瞪他一眼,说:“谁说不会!”那人说:“那你把这个名字写一遍。”随手写了个“朱月坡”叫六叔照着写,六叔颤颤抖抖地把偏旁写乱了,写成了“朱肚皮”,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这些都是小事,要命的是后来几件事却把六叔害死了。
一天中午,天气异常炎热,六叔和“搞耍子”去田垌赶鸭子。在正午热辣辣的太阳照射下,他们被晒得大汗淋漓,又饥又渴。此时正是黄瓜出产季节,在一条田沟边,正好种了一排黄瓜,黄瓜架上挂了不少已经成熟的瓜,光滑诱人。六叔看看四周无人,忍不住急急地摘了几条,与“搞耍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六叔叮嘱“搞耍子”千万不能说出去。
回家后,六叔还不觉有点后怕,他想起来那块地好像是村长家的,更加担心“搞耍子”这张破嘴忍不住会说出去。好在直到冬天,都平安无事。六叔才放下心来。
这年冬天,要重新选村长。原来的村长想连任,到处拉票,拉到六叔那,要六叔全家务必投他的票。六叔满口应承,但心里却并不乐意。因为那村长确实太坏了。
投票时,六叔没投村长的票,很多人也没投村长的票,因此村长就落选了。不过,六叔跟村长说还是投了他的票的。
这事过去很久以后,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六叔的日子慢慢地好了起来。有一天,六叔和“搞耍子”在田垌里牧鸭,刚巧有鸭子下了两个隔夜蛋,六叔已不似以前吝啬,就挖了个小洞,找了些干草,在田垌里煨起鸭蛋来。看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六叔突然想起他以前每年除夕都要烤红脸装酒足饭饱的事情来了,不由嘻嘻一笑,禁不住对“搞耍子”说:“你知道叔叔心中有多少秘密吗?”“搞耍子”觉得很奇怪,向六叔说:“你不是不准说吗?”六叔说:“咳,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除了偷黄瓜你知道的,我告诉你——”六叔于是把除夕烤脸、把给村长投票的事都说了。不过说完还是不忘叮嘱“搞耍子”说:“你可不要说出去哦,不然我还有个更大的秘密就不会告诉你了。”“搞耍子”非常惊奇地说:“叔叔你还有大秘密啊?”六叔有点得意地说:“当然有了。”然后故作神秘地抿着嘴笑。
让六叔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些秘密,不久后竟然传到了村长耳里。村长那可是暴跳如雷啊,口口声声要六叔的命。六叔听了,吓得心肺俱裂,毕竟人穷位微,在权贵的淫威下吓唬怕了,终日皆惶惶不安。
六叔在百般惊恐中找来“搞耍子”,质问他说:“我不是告诉你千万千万不能说出去吗?你怎么都说了!叔就要被你害死了。”六叔顿足捶胸失声痛哭,后悔不迭。“搞耍子”也吓得急忙争辩说:“叔叔,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你不是说还有个更大的秘密要告诉我不让我说吗,我真的没说呀。”都到这时候了,“搞耍子”还记挂着那个秘密,六叔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六叔气愤地说:“好吧,你这个大傻逼!你这个搞耍子!反正我也活不了了,告诉你也罢,总比带进棺材好,这也算是叔给你的遗产吧,也不枉你跟叔一场。”接着,六叔就把在困难时期一直守口如瓶的一个秘密告诉了“搞耍子”,他说:“芋头汤捞饭是最好吃的,不用放油也像有油一样香滑。这个我可从来没告诉过人。”“当然,最好能有点葱花,那更好吃!”他最后强调说。
黄伟义,籍贯广东,出身农村,做过放牛娃、种田郎、打工仔、村干部、代课老师、乡镇和县市机关干部。爱好文学,喜欢自由写作,在网络和微刊有文学作品发表。对小说有偏好,曾获全国“文华杯”短篇小说奖,是中国青年作家学会会员和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