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有诗才,无诗品,黛玉的海棠诗被李纨打压并不冤
黛玉之才高是公认的,作者曹雪芹给予了盖章认证,评其为“咏絮才”,比肩于七岁即吟出《咏絮》诗的才女谢道韫。然而,探春发起的诗社,初次竞技《咏白海棠》,黛玉却没能赢得冠首。
这一结果,非但宝玉不满,广大读者也不满,认为作为裁判的李纨所代表的主流价值观与黛玉不符,所以打压黛玉的诗。
果真如此吗?仅仅是因为黛玉的诗作不符合主流价值观才被打压吗?要作出公正的判断,先要了解什么是诗,诗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
腹有诗书气自华,诗的作用是涵养品行
中华民族是一个最具诗性的民族,五千年的璀璨文化,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美轮美奂的诗篇。然而,无论后世的诗歌文化如何发展,都不能脱离《诗经》的影响。
作为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为诗歌奠定了一个基调,孔子概括为:“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也。”一个真正懂诗的人,必须为人温柔敦厚但不愚笨。什么是“温柔“?即如《中庸》中所述之“喜怒哀乐之未发,发而皆中节”,不会有伤人伤己的情绪。什么是”敦厚”?即善于包容,能原谅别人的过错,并愿意耐心去感化犯错之人。什么是“不愚”?即心中有数,能洞悉一切,不会被人愚弄。
通俗地说,诗歌是开启文明之门,是把人与野兽区分开来的主要因素。人从野兽中来,原本带有野性,喜怒哀乐都出乎本性,不会去考虑后果。诗歌教会人类,要节制野性,善待自己,善待他人,用温柔敦厚的文明去创建和谐社会。
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诗歌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因此,孔子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诗经》起到了教人温柔敦厚的作用。
这便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被诗书涵养的人,如玉般华美,有君子之德,因其儒雅无锋芒而光彩照人。
黛玉的海棠诗,以海棠自喻,极写其高洁之性。
黛玉有诗才,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们要理解这个才指的是捷才,即才思敏捷,能迅速组织语言写出华丽的诗句。这是一种天赋,是“心较比干多一窍”所赋予她的。所以,她能用春秋字法,不加思考,不需要酝酿,就能把刘姥姥形象地比喻成“母蝗虫”。
这份捷才,也体现在海棠诗里,黛玉迅速地抓住了白海棠的独特之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有梨蕊之洁白,梅花之暗香。脂批说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是“自写身份”,黛玉又何尝不是在“自写身份”?宝钗自认是“珍重芳姿”的深闺淑女,黛玉则自认是高洁的“月窟仙人”。
这份高洁,自是让人仰视,其才思确实居众人之上。如果仅以才之高低来评判,黛玉的诗当居冠首。
然而,诗之高低,品为重,才次之。一首诗好不好,还要看其传达出来的思想境界。
黛玉的海棠之高洁,却只为了被赏识。
什么是仙?无欲无求方为仙。曾经有一幅图,生动地描绘了仙人与俗人的区别。
已达仙境的人,都能站在高处俯瞰众生,要么独善其身如闲云野鹤,要么大爱无疆普济众生,从不关注自己那点小情小爱和喜怒哀乐。黛玉自诩为高洁的“月窟仙人”,超凡脱俗,然而这个仙人却是个秋闺怨女,“秋闺怨女拭啼痕”,终日为无人赏识而愁怨啼哭,并感叹年华逝去依然找不到知音,“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爱情本是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部分,因其纯洁而美好,《诗经》中也有大量关于爱情的描写,孔子更是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放在首位,作为《诗经》的开篇。
但是,黛玉的“秋闺怨”,既无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又无明确的追爱对象。她的“半卷湘帘半掩门”和“娇羞默默同谁诉”,都是在孤芳自赏的同时,希望得到他人的赏识,却又作出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小家子状。
历来写“秋闺怨”的诗词并不少,都是用女子的幽怨来代表怀才不遇不被赏识的怨叹,比如苏轼的《菩萨蛮·回文秋闺怨》“羞对井花愁”、“影孤怜夜永”,还有南北朝王僧孺的《秋闺怨》:“徒劳妾辛苦,终言君不知”,以及宋朝曹勋的“犹谢昭阳月,时来照寝衣”,都明确表示诗人的入世之心,希望用才华干一番事业。
因此,黛玉先自喻为高洁的仙人,落点却在“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是矛盾心情的写照。一方面希望超凡脱俗,自视高洁,另一方面却堕入了最为世俗的思妇之闺怨。人生只为了被赏识而活,终日倚门而望,“半卷湘帘半掩门”,失望则幽怨哭泣,“秋闺怨女拭啼痕”,活脱脱一个期盼良人的怨女,哪还有仙气可言?
人到无求品自高,黛玉的诗里,写满了“求”,企求:我如此高洁,为何无人赏识?
李纨用“风流别致”评黛玉的诗,已是非常委婉的说辞了。这种得不到就哀怨哭泣的自怜自伤行为,离“温柔敦厚”的诗教很远,虽有才,却无品,不值一读,更别说冠首了。
当然,宝玉不服也是对的。以宝玉的价值观,沉湎于情色之中,他眼里的白海棠有如“出浴太真”和“捧心西子”,都是男性视角下的世俗美女。黛玉的诗如果拿到宝玉的男人酒局上去唱和,必能夺魁,符合酒色男人的审美。
然而,能出现在男人酒局上的女人,只有云儿这样的青楼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