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9)
改花离开树林子村的二十年里,任老三除了想改花咋就怀孕了这件事,围绕着任老三和树林子村还发生了很多事。
嫁出去的闺女每年都是要住娘家的,可是改花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人民公社那一年,改花的娘实在想改花,就去狼山找改花,之后也没有回来。娘在找改花的路上跌在渠里淹死了。
改花娘走后,考察团来到了树林子村。考察团一来呢就要开会,开的什么会呢?开的是考察地主改造的会。所以首先把地主分子拉出来,批斗。范老财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被架在一只条凳上,头上戴了纸帽子,纸帽子上糊了牛屎。人们围上来时,他呲着牙笑,惹得大家也都呲着牙笑。这次考察团来,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范老财根本不应该是地主。原因是,土改前范老财家的二百亩地都没有地契,那些地是他开出来的荒地,他使用了这些地,可这些地的所有权从来就不是范家的。就是说老范家其实是没有地的,在地上所得的东西,比如粮食,卖了粮食变成的钱,这些都算是浮财。范老财没有地咋能算是地主呢?队长田喜急了,说,那范老财到底是不是地主呢?这个问题真的是有点复杂,也关系到土改工作组的工作质量问题。考察团没法给树林子村一个说法,说回去请示上级组织后再说。
听到这个消息的任老三,马上想起了改花,心一下子就抽筋了。他急匆匆地去找范老财。远远地看到,范老财在队里的秋田里割糜子。范老财弯着腰,勾着镰,动作虽然有点迟缓,可那营生做的攒劲啊——身后割倒的糜子,一捆一捆地扎了腰子,穗儿朝着一个方向,一顺儿摆着。糜茬子齐整得划出来的一样,没有一根漏穗儿。社员给队里干活,多半是被动劳动,磨洋工,腰来腿不来的。可范老财只要面对的是庄稼,就像对待祖宗一样。任老三心里涌上了酸楚。他提了镰,迎着范老财割过去。他们的镰碰到一起的时候,垅子尽了。两个人直起腰来,面对着面。
任老三说,咳,那甚,我给你说点事。
范老财翻起眼皮说,说事就说事,“咳”甚哩。
任老三把听来的事情说了两遍后,范老财圪蹴下了。他可能是不想让任老三看到他的悲怆,转了个身子,给任老三调了个屁股。
听到了这个消息的范老财,在一个深夜嚎啕大哭。声音像一条蛇,在村子里爬行。村子一片漆黑,一片死寂,只有那哭声一根井绳似地冰凉。男人们的身上起了鸡皮圪瘩,女人们浑身发抖。嚎啕停止后,范老财就此挺在了炕头上。对于他来说,这个消息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比当年当了地主的打击要大得多。他当地主已经习惯了,死心踏地了,可偏偏有人说他有可能不是一个地主,他的心一下子就散架了——他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地主,改花白嫁给了老瘸子,改花娘白死了。
入秋以后,改花爹眼看着不行了,他等不到给他摘帽子了。动了恻隐之心的任老三给改花的爹做了棺材。榆木棺材上了漆,画了金鸡独立,站在墙跟下,好不威风。任老三扶了改花爹看他的棺材,改花爹站在棺材前,摇了灯盏似的一颗瘦头。他说,泥棺材!任老三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给我做口泥棺材!
任老三以为跟他赌气呢。小的时候改花娘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儿子一辈子都不听老子的话,老子让他往东他就要往西,老子要白的他就给黑的。老子死的时候,想让儿子给他打一口结实一点的棺材,可知道儿子不听他的话。于是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儿啊,你把老子席子卷巴了埋了吧。儿子见老子就要死了,良心醒了,这一辈子到最后了,就听老子一句话吧。于是就把老子席子卷巴了埋了。任老三以为改花爹说的是反话,跟他治气呢。
任老三坐在改花家的炕沿上,等着改花爹咽气。对这一爿炕,他是那么熟悉,当初这爿炕可以说是欣欣向荣的,上面睡着四个人,改花爹,改花娘,改花和任老三,他们各怀心事地睡在这爿炕上,想的其实都是一件事情,那就是能把日子过好,过长久。现在,这爿炕马上就要光了,清静了。此时的任老三也有一把年纪了,像树林子村的许多老男人那样,有声有色地巴咂着烟嘴子,好像那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盯着改花爹看,心想,你也有这一天啊,范老财。可是他看到范老财蜷缩着身子,吃手指头呢。任老三的鼻子酸了。任老三也有吃手指头的毛病,他任老三吃手指头是想娘呢,那范老财想谁呢?他伸出手来掖了下范老财的被子。改花爹翻起眼皮看了一眼任老三说,你不做泥棺材我就不咽气。
任老三放下烟锅袋,门后提了铁锹和水桶去和泥。半晌工夫,泥棺材就做好了,稳稳当当放在当院。
任老三看见范老财趴在窗台上,张望他的棺材,绽出一脸傻笑。他眯缝着眼睛,咧开嘴,露出泛黑的牙床。他的心可能妥贴了。一辈子就稀罕个地,就稀罕个地里的土,他对泥土的亲胜过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在地里折腾的时候,任老三不止一次地看到,他趴在地上,鼻子贴着泥土,使劲地嗅。他在嗅地力,嗅墒情,他在勾通,在表达,甚而,他在撒娇。爱啥就死在啥上面,他爱地,爱土,就死在土地上。
任老三赶紧把眼光从范老财身上移开了。不忍心看。一个行将就土的人,一个愿意穿上泥棺材,徐徐地融入泥土的人,他脸上的欢欣,婴儿般无奈。
任老三又坐在炕沿上,等改花爹咽气。
鸡叫头遍的时候,任老三披着白茬子皮袄趴在炕沿上睡着了。他感觉到一只手蹭在他的头上,摩挲着,摩挲着------任老三的眼眶湿了。从他三岁起就和范老财闹整,因为他,范家当了地主,因为他改花嫁给了老瘸子。可以说因为他任老三,范家才家破人亡。半辈子了,到底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呢?此刻,任老三也糊涂了,到底是为了啥呀?
范老财摸着任老三的头,说,三儿,你娘她,长的袭人,心眼好。我这辈子在人里头最稀罕的是你的娘。那天早晨,她来到了我的炕头上,我以为她也稀罕我,我的心啊,像七月的麦芒哗地一下就炸了-----二十多年了,吃每一顿饭端每一次碗,我都会想起你的娘,我心里愧得掉渣啊。我还能张嘴吃饭,可你的娘吃不上了,这世上还有比吃饭更香的事吗?那饭是从哪来的,从土里,从水里,土和水和起来就是泥。我因为小气给她用了泥棺材,可是我也给了她最好的东西,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三啊,把我埋在你爹你娘的脚底下,到阴间我侍候他们,我替你爹洗渠口。洗渠口多好啊,冷是冷一点,冷的是骨头。可死了睡在地底下,冷的是心啊,烂的是念想啊------我就要见着你娘了,我得问问,她寻短见到底是为了甚么,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她寻短见------
任老三眼眶里噙着泪水,抓住了范老财的双手。这双手冷如坚冰。任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命已经走了一半了。
任老三从锅里舀了酸粥说,要不,喝碗热粥,你再坚持几天,我把改花找回来。
听到说改花,范老财颓然跌在炕头上,闭上了眼。半晌他吐出一口气,悠悠地说,你想见我的改花,没门儿。你打心眼儿里稀罕我改花,可是因为你仇恨我,你就把我改花当成一只靶子,你知道,打在我改花身上,我范老财才会疼。现在你满意了吧,我改花这一辈子让你糟蹋了,可你也搭进去了大半辈子,你占大便宜了。
任老三叹了口气,在范老财身上拍了拍。
天亮之前,任老三抬起身子,挑亮灯芯,把白茬子皮袄盖在改花爹身上。他附在老人耳边说,你歇着,我看泥干透了没有。任老三知道,改花爹是个讲究人,他等着他的棺材干透呢。河套干燥,风大,一夜天棺材应该干透了。
范老财突然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泥棺材好啊,我和泥棺材很快会变成土,上面长粮食啊,一穗儿一百粒儿------
再回到炕沿上,范老财咧着嘴笑呢。一根锥子插在他的前胸,还晃动呢。
任老三跺着脚拍着炕沿大哭,天呀,你本来和死了一样了,为甚还要扎自己一锥子啊。让别人看见了,又以为是我任老三干的哩,哎呀,你这个老不死的,成心让村里的人责骂我不是人呀。
出殡的时候,树林子村的人纳闷儿了。上了年纪一点的人知道,当年任老三的爹娘用了泥棺材,因为死得太急,太稠,实在没有工夫打棺材了,小气鬼范老财才想出个绝招。可范老财是消停着死的,咋也用泥棺材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