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一盘磨
刚结婚的时候,我和我老婆相拥而笑。我不知道她笑什么,只知道自己是庆幸没有打了光棍。这种极其浅薄的幸福感曾经让我经常激动得昏头打脑。
曾几何时,我跟在老婆屁股后头,极不情愿地在春风里挥着锄头,在艳阳下舞着镰刀,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收着向日葵和甜菜。老婆把这叫做“刨闹”,而我认为这是在“煎熬”。因为我还在五眉三道地做着文学梦。
这个梦,做得好长!
几年前。我发过一篇小说《恩爱夫妻》,用很满足的心态,赞美了一个农民家庭的被人称作“田园诗”式的生活。这种没有危机感的满足,导致了我日后很长时间的失败。就是说,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家庭是一盘磨,我和老婆就好比两头不知疲倦也不敢疲倦的驴。
幼时,在生产队帮大人们磨面、磨豆腐。那一盘石磨,上下两层,百十来斤重。一头小毛驴蒙着眼,不停地拉着转。石磨上有一个眼,把麦子溜进去,磨出面粉来,把黄豆掺了水溜进去,就磨出豆汁来。那过程极简单却极其慢,小毛驴在一个固定的圆里不停地走着,“咯噔咯噔咯噔”让人心烦……
有一年,当巴彦淖尔日报《新闻思考》的红梅编辑和我约稿,主题是“爱情、婚姻、家庭”。我就想,尽管“爱情、婚姻、家庭”是个被人谈俗了的主题,但真要谈出些感受来,还是很难的。我不愿意重复伟人或名人的充满哲理的语言,只能从自己的生活中找一些细节。
家在陕坝时,租住着一间又破又低的房子。一下大雨,水就往家里灌。在外奔波的时候,每逢大雨便心急如焚。但回家后一看安然无恙的情景,便能猜到老婆娃娃又冒着雨戽了多少水。一次,我模仿着报纸和电视上的调子,不无自嘲地和老婆说,虽然我们住着破房子,但培养和造就了一批抗洪抢险的勇士,我们可以抵御百年一遇的洪灾。这种貌似幽默的语言却让我的老婆泪如雨下。我只好改口说,家庭是一盘磨,让我们默默地推吧!
家庭是一盘磨!
推磨的人自当不遗余力,推得久了,也就不觉得沉重。因为我们毕竟是把希望从磨眼浇进去,磨出些淡淡的味道来。孰苦孰甜,扪心自知。这也许是人类对生活的一种粗加工的方式。
有人推得累了腻了烦了,便跳出这磨坊走了,但这很可能就意味着他(她)又进入另一个磨坊,推起更沉重的一盘磨,所走的路,依然是一个固定的圆。
看湖南花鼓戏《夫妻推磨》,那些衣食无忧的演员在欢乐的背景音乐中,演绎着快乐的情节,每到此时,就想骂人。尽管是演戏,但那也绝对是来自百姓家庭的素材。我不知道这个戏为什么流传很久,但我知道,我们这个民族是习惯了苦难,并习惯于歌颂苦难。
我曾问过年老的农民,毛驴拉磨为什么要蒙上双眼呢?答日:因为它不愿意看到自己总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走。实际情况是,毛驴也有卸磨的时候。而人呢,是否也被蒙上了双眼呢,是否到死也在磨上套着?一个没有养老保障的农民家庭,就是一盘永不停歇的石磨。所谓夫妻恩爱,就是两人抢着推磨,所谓恩爱夫妻,就是“不用扬鞭自奋蹄”的相互鞭策和鼓励。
家庭这盘磨啊!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