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5)

经过那一晚上的惊吓,强三改就真的唐了。她一句话都不说了,只知道跟在自己男人的后面,跟着自己的男人比用尖底子桶担水轻省多了。

铁锤进了缨宅,缨子正在抹眼泪,她说她想死她的巴特尔了,她从达拉特王府带出来的唯一的一件东西就是巴特尔的一只银铃铛,也让耗子叼走了。

铁锤摸了摸口袋里的铃铛说,我到耗子洞里把铃铛给你挖出来。

门外又哧楞楞地响起来。

只要铁锤一到缨宅,关键时刻强三改就冒出来。

缨子去找老额吉说,让三改在胶鞋作坊里做营生吧,三改在我这儿铁锤就不会来了。老额吉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说,强三改的肚子几时才能挺起来呀?

铁锤今天很轻松,一早起来就没看见强三改,肉尾巴可能是担甜井水去了。第三期的国民训练兵就要凑齐了,天黑了他就去顺子家,把顺子的名报在第三期的冬闲时候。

他看到缨宅里的女人们腋下夹着顶工钱的胶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踅到缨子的门口,门没有闩,他偷着笑哩。从门缝里看到,房子里的灯都熄了。

缨子是在等他哩。他蹑手蹑脚进来,反手顶了门。进了缨子住的正房,又反手顶了门。他闻到了缨子身上马奶酒的味道。他像一只蛤蟆跳到炕上,眼泪鼻涕又淌了出来,他说,姐姐呀,肉心尖尖呀,老命根根呀,姐姐呀。

鸡叫头遍时,铁锤把该做的事又做了一遍。倒头再睡时,新棉花被子能拧出水来。

天亮了,铁锤还舍不得睁开眼睛,他想,要是能永远睡在缨子的炕上就好了。这时,有一根手指抠他的后背,意思是起床了,做胶鞋的女人们要来了。

铁锤睁开惺忪的双眼,他惊得跳了起来。他使劲揉搓着眼睛,再睁大眼睛,看到的还是同一个人,他捂着下身开始嗥叫。

强三改,你甚时钻进我被子的?你这个没皮没脸的货。

强三改慢腾腾地穿着衣服说,是你钻进我的被窝的。

你满嘴胡吣,你想男人想疯了吗。

强三改叠着被子说,是你想女人想疯了。

强三改以前是绝不敢顶嘴的,现在嘴上也打上铁撑子了。一经男人上过身,这女人就格外的厉害了。

这时缨子在门外说,一睁开眼就吵闹,快穿上衣裳回老柜去,老额吉让草花叫你们回去吃粽子哩。我这里可不是店,你们不能想住就住。今儿回自个儿家住去。

铁锤恼羞成怒地掖上红腰带,说,等我回去剥你的皮。

铁锤低着头往门外走,缨子拽住他的后衣襟说,吹熄了灯都一样。又捏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哟一黑夜就掉了膘,快回去补一补。今黑夜在自己家的炕头上更妥帖。

铁锤勾着头一句话没说,走了。

5

板凳在秋收之后才知道,他杨家的地越来越少了。他侧面打听了一下,王家更惨。王也天名下的地全部没收归公,畅水和亮水名下的都捐了出去。王也平每天背着篓子捡粪哩。板凳心里平衡多了。大后套的荒地多的是,只要肯下汗珠子,荒地可以养成肥地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一身的力气哩。这么一想,板凳高兴起来。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哑巴,哑巴快生了,咋能保住她的命最重要。

板凳甩开膀子走进乡公所,接待他的还是上次的那个后生。

大叔,你咋又来了?

板凳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心里不落底,我再来靠实靠实。

后生说,我已经给你说几遍了,省上有政策,要宽大对待俘虏,我们是不会虐待俘虏的。

板凳圪蹴下来,手抖着卷旱烟。他说,上次铁锤镇长他们把坑都挖好了。

后生说,铁锤镇长也来过了,我们把政策也给他交代了。这只是一种抗日情绪,她不会被活埋的。

板凳换了个圪蹴的姿势说,那娃生下以后,她这个俘虏该咋办呀?

后生说,她是战俘,长官处会把她送到国内交换俘虏的地方去的。

板凳站起来了,手还是在抖着说,那她死不了了?

在我们国家不会死,等她回去日本,应该也不会死,可日本的事情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哦,那她的娃,会死吗?

她是战俘,她的娃不是战俘,娃没有罪。

板凳手更抖了,说,那她把她的娃带回日本去,日本人也不会杀她的娃对吗?

不会。

你说的话当真吗?

我传达的是国家的政策。没有假的。

板凳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张卷烟纸来,让后生把国家的政策写在纸上。

杨板凳往粮仓里装粮食,他猫着腰干活,偷眼瞄着哑巴的动静。哑巴的肚子太大了,像一口锅放在身子上。她扶着墙来回地走动着。是香夫人让她不停地走动的。香夫人说走开了才好生。哑巴心里明白,香夫人是想让她早点生,这样才能说明她肚子里的孩子与他们杨家没有关系。

趁后院没有人,板凳凑到哑巴跟前,把那张纸拿在手里,他知道哑巴不认识中国字,但这是一个证明。他给哑巴说,她和孩子都不会死,孩子生下后他们就到交换俘虏的地方去,之后回日本。

哑巴低着头,她听得懂板凳的话。

板凳看到她不说话,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哑巴抬起头来,看着板凳。她的眼里慢慢地渗满了泪水。她咬着牙关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在这里。

就在这时,疼痛开始了。哑巴抱着肚子猫下腰。

香夫人端了一盆煮鸡蛋过来了,她说,多吃几个鸡蛋,有力气。

香夫人一定在心里释了口气,终于要生了。

板凳的心却像烧焦了的皮子抽在了一起。他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哑巴就要走了。

锦绣堂的接生婆来了,到产房里摸了哑巴。说,还得三个时辰。

接生婆随着香夫人一起进了厢房,门敞开着。香夫人从箱子里揪出一块料子,说,又让您费心了,这块料子是我孝敬您的。

接生婆作势推辞着说,香夫人的事就是我老婆子的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香夫人笑着说,大人孩子都要安全就行了。

接生婆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接着说,这个女人挺可怜的,让日本人轮番着糟蹋。这和我们眠春阁里的姑娘是一样的,有办法谁做这个营生。这个孩子生下来,长官处就把他们娘俩领走。她在义和隆在我们杨家住了大半年,我们没亏着她,最后这一件营生了,我们也把它做好。我们义和隆的人厚道是出了名的嘛。

香夫人的话说得很在理,纵然有天大的过节,跟一个就要永远离开了的可怜女人较什么真呢?接生婆和门外的板凳被香夫人的宽厚感动了。

板凳多次见过女人生孩子,隔着义和渠喊叫声都能听得见。可是哑巴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接生婆和打下手的奶妈出出进进的。板凳蹲在墙根下昏昏欲睡。

村里的几条狗叫了,后来村里的所有狗都叫了。马蹄声从义和桥北踢踢踏踏地过来了。板凳听到了敲门声,香夫人匆匆忙忙从厢房里出来,怀里还抱着跑跑。这时听到丰田喊娘。

板凳打开门,香夫人跟在后面。丰田拉着亮水闪进门来,拉着父母亲进了正房。

丰田,出啥事了?香夫人把跑跑放进被窝里,压着声音说。

丰田抱着娘的一只胳膊说,娘,你不要急。国共合作破裂了,就是国民党和共产党翻脸了。重庆来的特务正在逮捕共产党。傅将军让我们这些赤色青年马上离开河套,让长官部的人送我们到延安。爹,娘,我们是向二老道别的。

香夫人泪流满面了,她捶着自己的胸口说,天呀,你啥时候成了赤色青年了呀?我以为你在公家那里做营生,跟着扛枪的最保险了,可你跟着什么共产党起什么哄啊。你弟弟增田几个月没消息,你要再有个长短,让我咋活呀!

丰田跪下了,亮水也跪下了。

丰田说,娘,你们不要担心我们,在延安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我刚才找过麻钱爹了,他给我们备了最好的马,他答应两家互相照应,爹,娘,多保重吧。

亮水说,爹,娘,有我照顾丰田你们放心吧。

香夫人把两个孩子扶起来。从躺柜里摸出一包东西塞进亮水怀里。说,快走吧,到了就捎信儿来。两个人成个家吧,不要分开呀。

丰田和亮水又双双跪下,给爹娘磕了响头。他们跳上高头大马冲进夜色里。

这时奶妈颤巍巍地跑过来说,哎呀,不好了,接生婆说没见过这么大的胎儿,还是绞脐生。香夫人快拿主意,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吧。

香夫人说,你过去吧,我就来。

香夫人进了正房,板凳站在原地不动。香夫人说,板凳你进来。

板凳挪动着两条腿进来,脸色土灰。

你都听见了,拿个主意吧。

主意还是你拿吧。

别的主意我可以拿。这个事情必须你说话。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了,板凳再不能推了。他说,大人孩子都要。说完就圪蹴在地上了。

香夫人眼睛里露出了十分的鄙夷。她站起来屁股擦着板凳的脑袋出去了。

她站在产房外,说,大人孩子都要,你尽力吧。

产房里始终没有任何声息,这真的让人心慌,连香夫人的心都在敲鼓了。鸡叫头遍的时候,杨柜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接生婆抱着孩子出来,脸色黯淡。她把孩子交给香夫人,对着圪蹴在粮仓边上的板凳说,娃好着,大人出血过多,能到天亮就挺过来了。

香夫人接过孩子,吩咐黄米热羊奶,让奶妈带接生婆到厢房歇息。她对板凳说,我们尽力了,剩下的看她的命了。

板凳看了一眼香夫人怀里的小包袱,香夫人抱这个孩子和以前抱她自己的孩子姿势是一样的。孩子哭了,她赶忙轻轻晃荡着胳膊,嘴里说着乖。

杨柜静下来了。板凳蹲在粮仓旁边,粮仓的墙头都让他靠热乎了。他要等着,等着这个女人站起来从产房里走出来。哪怕他能听到她的一点声息,哪怕是一点轻微的喘息,他都相信她能活下来。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梦见哑巴了。哑巴坐在粮仓里对他说,板凳哥,我给你生了个女儿,我们就叫她麦子。

板凳睁开眼睛,看到产房的门开了,他的心跳起来,哑巴挺过来了。他站起来,看到一个脑袋,接着是半截身子,趴在门槛上。一只雪白的手向他伸出来。

板凳扑过去接住她的半个身子,门槛里的哑巴向门槛外的板凳笑了。

她的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她的声音像菟丝子那么细,缠在他的耳轮上——

板凳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把我当成一个人,爱我疼我。

怀胎的这十个月我是最幸福的女人。

我为你生了一个女儿,我走后,她陪伴你。

她的名字叫麦子。

就把我埋在已经挖好的那个坑里。那是一个高坡,我可以看见你。你不要送我,你在粮仓里想我。

你不要哭,一滴眼泪都不要流。记住我给你的那个手势,永远不要说出口——

哑巴挣扎着抬起两只手,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势。(待续)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