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女孩儿和狗》

女孩儿和狗

夕阳随着翠翠的脚步一闪一闪跳到了山里。西边的天空爬满了彩霞，越是接近山尖的地方越是殷红，似一缕飘浮的红绫。岭上涂满了墨染的绿，映着霞光如通透的玉石。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香味，浸泡着庄稼人的喜悦，麦收时节是岭上岭下一切都在发甜的时候！

翠翠可没心思细想这些，她的脚步焦急，眼看着走过了自家的三亩麦地，又翻了一个小土坡，抬起头是立的端正的山岭，脚下是绵延不见底的沟道。岭间的路曲曲折折，宽宽窄窄，连接着各家的地，各家的坡，翠翠有时候走到坡下去，有时又走上来，不时抬头张望，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她走到一个凸出的岭脊时往回望了一眼，那被绿树掩映的几十户人家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点点灯光，在浓密的树丛里隐隐约约闪着，静谧安宁。翠翠只知道她在这附近转了好久了。

东头的秀花婶子已经放毕了羊挤好羊奶了吧，碎嘴子的女人总时不时给翠翠端上一碗，羊奶是那么滋润甘甜，让她不由得舔了舔嘴巴。隔壁的“牛司令”爷爷也已经赶牛入圈了吧，这个时候他总要抽上一锅烟，舒服的靠坐在场里柳树前的大石轱辘上跟往来的人扯话，常常是他一坐，地下的小孩儿坐上一堆，天南海北就没谝的边儿了。还有亲爱的家人，今天后晌午爸妈在地里割麦子，翠翠在后面捡麦穗，妈妈怕累坏了她的女子，就让她拿着水壶回去灌些水。翠翠到地里只喊了一声爸妈快来喝水，就一溜烟跑没了。想到这里，翠翠鼻子酸酸的，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小黑——小黑——”翠翠使劲喊着，除了恼人的蝉鸣和远处隐约几声狗叫，什么也没有。

翠翠回去灌水的时候就找不到小黑了。以往不论在哪里，只要翠翠叫几声，小黑总会摇着它的小尾巴飞奔出来，四条腿短小却灵活，经常一溜烟就穿过草丛，跑下山坡，或从一个个捆好的麦个子上跃过去。小黑可一点也不黑，它是那种典型的乡村土狗，浑身短短的毛，黄色，夹杂着一些褐色，跑起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总之，不管“上天入地”，它总要第一时间跑到它小主人那里。我们可爱的翠翠，有时候只是无聊的不知道干什么好，嘴里念叨着小黑，小黑，小黑就屁颠屁颠地来了……可是今天，翠翠把村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不见小黑的踪影，她还趴在废弃的井边看小黑是不是不小心掉了下去，可是黑洞洞臭哄哄只有她的回声。地里也没有，她放下水壶就急忙跑了。爸妈听到声音还以为她只是在玩呢。

“小黑——你在哪里啊，快跟我回家呀！”五六岁的女孩儿走在这蜿蜒的岭间，暮色四起，蝉声渐渐小了，山野间各种窸窸窣窣的响动让她深吸了一口气。她不住地走，身边的树木像“牛爷爷”嘴里的鬼子兵一样呼呼地闪到后面，又好像在紧紧盯着她。可爱的翠翠竟回头望了一眼，说“死鬼子兵”，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黑——”翠翠沙哑着声音喊，还是喊，她没有什么办法。她想起了奶奶，小黑是奶奶生前从邻村抱回来的，翠翠本来不喜欢它黑乎乎的样子，可是奶奶喜欢，她就喜欢。奶奶离不开小黑，小黑也离不开奶奶，奶奶年纪大了走路很慢，小黑就慢慢地跟着奶奶走，嗅嗅这儿闻闻那儿，如果一不小心跑的快了点，它就趴在那里等奶奶过来了再走。是啊，我们的生活哪来那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剧情呢，往往是平平凡凡细水长流，等我们用心感受了，就会发现这些事情其实一点都不无聊多余。小黑像月亮守护着地球一样陪伴着奶奶，也跟随着翠翠，不，它是翠翠的朋友。周围村子的恶犬很多，可是只要小黑在，翠翠就一点也不怕，小黑可勇敢着呢！

奶奶去世前后那些天小黑像着了魔一样。人们不让小黑靠近奶奶，它便落魄地走到屋前的场地上对着对面的山岭哀嚎起来，爪子不停地刨着地下的土，眼里竟含满了泪水。谁能想到一只小狗，一只最普通的农家土狗，竟也像人一样为了离去的亲人眼神哀伤，无力地趴在地上半个多月，爪子里满是血污，它可能想不通主人为什么就躺在了那里……

还好有翠翠，还有亲爱的翠翠父母。

翠翠又想起那些夏夜，奶奶睡在炕上隔窗望着夜空对她说，“天上的星星就是我们翠翠的眼睛，翠翠眨一下眼睛，星星就眨一下，翠翠睡着了，星星也就睡了。”翠翠真的眨了大半夜眼睛，而且发现真的是这样，唉，傻翠翠。那个时候小黑也不睡觉，在炕前的地上转圈圈，它是不是也听到奶奶的话啦！

翠翠走着走着，蹲下来抹起了眼泪，小黑，你去哪里了啊，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翠翠使劲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站的很高，好像都能够到眨眼的星星了。突然，她看到村子的方向有闪闪的光，慢慢的越来越多，好像都往她这边来了，仔细听，还有什么声音。翠翠抹了把脸，只是往那边走。越走，那光越亮，声音越大，直到她模糊地听到了一声翠翠，接着是好多声，她终于忍不住了，奔跑起来，

“爸！妈！小黑不见了！”

“小黑——”

“爸！妈！奶奶——”

翠翠眼里豆大的泪珠往下滚落，摔了一跤，又爬起来，“爸！妈！我在这里！”人群似乎也听到了翠翠的回应，灯光打的更亮了，却都安静下来，仔细辨别这声音来自哪里。翠翠越跑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终于，翠翠奔到了父母的怀里，父母没有责备她，只是不停地安慰着。透过泪眼，她看到了可爱的一群人，不，是一颗颗滚烫的心，在灯光的照耀下越发可亲。

“翠翠，小黑在沟底你家的地里呢，我上完地回来见到的，叫它也不走……”邻家叔叔忙说到。

翠翠一家道谢后，就朝沟底的地里走去。小黑果然在地里，在奶奶的坟前趴着，两个爪子刨出了两个土坑，翠翠走过去，小黑嘴里呜呜地响着踉跄着支撑了起来。

走！我们回家！

翠翠怀里抱着小黑，爸爸抱着翠翠，妈妈拉着爸爸的衣襟，一步一步地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