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艺录丨“龙榆生论词三阶段说”诠评,试探“妙悟”之本质

前言

古典文学理论因为“形而上”的传统环境,其实很少谈“阶段性”的东西,历代词论家或是提出一个终极的目标状态,如李清照臧否前人名家的缺点,却不从阶段性去引导创作指向,只末了轻飘飘点一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甚少”(《词论》),尤为扼腕的是,在宋、元、明数代中,诸如周密《浩然斋词话》、王灼的《碧鸡漫志》、杨慎的《词品》云云,都是漫谈随笔的“资以闲谈”------比李氏只有总掣的《词论》更没有系统性。

逮至清代常州,才由周济便提出“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返清真之浑化”这种逆溯而上的阶段性传习门径。但可惜的是,这种阶段性还未下探到“欣赏”的解构。直到《词学十讲》处,龙榆生檃括前贤所论,提出了“从欣赏到创作的三个阶段”,初步完成了词学创作的“科普工作”,厥功甚大,然则遇到所谓“妙悟”等玄谈之语,依然是不求甚解。因此,笔者试作诠评,欲与更多的爱好者们,探清所谓“妙悟”云云之本质。

龙榆生引况周颐读词法

《蕙风词话》云: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相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所有而外物不能夺。

我们将这一段话简而化之,用最通俗的语言讲,无非就是将前人作品想象成画面、电影,投影在脑海里,然后再玩味其中,诚如龙榆生所言,这确实是一种有利于创作、又有利于欣赏的读词方式-------非但能体会出其中构图、布局、叙述等技巧,也是欣赏词作区以优劣最为简洁的方法。

把握这种“想象法”之后,凡咏物、叙景之类词作,大多可迎刃而解其疑。如史达祖《双双燕》下片云: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置其于想象之中,史词下片先以“广角远景”勾出“芳径”的背景,再拉至近景,摩描“芹泥雨润”之细节,背景布置妥帖之后,方将“燕子”安排进画面,即“贴地争飞”而去,背景色调清淡而静,主题“燕子”迅动而疾,两相益彰,远近通达,大小权益,故而生动欲展。随后两韵,“归晚”接“飞去”,“看足”句、“栖香”句,届是取燕子与“薄幸郎”之通感,进而由燕及人。末了画面聚焦于楼上,以“画阑独凭”而收尾留白。

况周颐之论法,颇有超前之感,将2D的纸面化成现代3D亦或是VR之代入感,实为绝妙,但这种方式并非没有门槛,读者需要有慎炼词辞的功力----最起码需通透字面。龙榆生说这是“作为自己随物赋形、缘情发藻的有力手段”(《词学十讲》)是不错的,但龙氏将其归与“妙悟”,却又有蹈入虚谈之恨。然“妙悟”一说,且待后文陈表。

龙榆生严羽之三节法

《沧浪诗话·诗法》云:

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况周颐所言仅是读词之法门,而严羽这段论述则颇有阶段论述之意。凡学词之人,必然会有从无知到知之的过程。初作于词,不分优劣而随意下笔是正常的,谁都需经过这一过程;但偶然懂得其中作词之法,便会心生畏惧:原来作词还要讲“四声”、谈“对比”、精“练字”,甚至于还得知章法布局,但知个中曲款,便会对之前“肆笔而成”所作而羞愧;最后一则,便是迎难而上,传习切磋,直至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这个阶段如果上提的来讲,就是从无知无畏,到知其难而望畏,最终达到迎刃而解的通达的过程。龙榆生又举出杨万里学诗的具例,云:

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荆溪集·自序》

这种传习的状态,其实就是初学者正“自知之明”,概不知己之长处而正摸索之的状态。学江西,学后山,学半山、晚唐,然则不知要因何而为诗,虽学越刻苦,但越发不知如何下笔。这便是思想性与艺术性未曾融合,而造成的迷茫状态。但随后,杨万里在《荆溪集·自序》又提到了这种迷茫的消解方式,云:

其夏,之官荆溪,既抵官下,阅讼牒,理邦赋,惟朱墨之为亲。诗意时往日来于予怀,欲作未暇也。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若有悟,于是辞谢人及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试令儿辈操笔,予口占数首,则浏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矣。《荆溪集·自序》

所谓“诗意时往日来于予怀,欲作未暇也”其实就是思想性的积累,所谓的思想性又从何来?“阅讼牒”之所见,“理邦赋”之所思,“朱墨为亲”之所学。后所谓“忽若有悟”,其实便是见、思、学的积累,故后才能诗思畅通,能有所写,这时候,再求之以人及江西诸君子的艺术技法,终至浏浏焉的境地。

所谓“妙悟”之义

梳理了况周颐之“想象法”、严羽之“三节法”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严羽、龙榆生提到的“妙悟”。《沧浪诗话》云: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

姜夔于史梅溪词序中提到一个比较衡态的审美态度,即“融情景于一家 会句意于两得”。以此为范式,我们再将严羽所论,与《蕙风词话》参取消息,便知“妙悟”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玄-------也无必要以“妙悟”而言,其中不外乎三个方向的积累以达到某种美学层级而已。这三个方向又不外乎是:学养、性情、阅历而已。

古人其实已经提到过“妙悟”的内容,但其中修辞太多,让初学人读之便乱章于词辞,而难攫其质。如周济云:

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申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缳飞英,含毫如斤斧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即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音请忾,谈笑弗违,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绘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宋四家词选·序论》

且不看所谓“中宵惊电”、“以无厚入有间”等玄论,其论无非就是三点:

1.触类旁通之“引申”;2.“赋情独深”之情感;3.“随物赋形”的技巧----此三则,岂非一一对应于阅历、性情、学养么?据此,凡三者具用力,所谓“妙悟”便一指砉破,肌理一览无余。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看透了“妙悟”,但学词并不见得变得更容易了,阅历、学养绝非一朝一夕,而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执着,反倒是“妙悟”一说变得简单了:看起来好像不用读书,不用时间,等着突然灵光一闪便一飞冲天-------这种“天上掉馅饼”的“捷径”,怎么能不大行其道?

关于阅历、性情、学养之说,笔者在词艺录丨从南宋雅词窥词学门径,谈学词的“进步”与“进境”一文中已有所论,故此便不多做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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