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让你成为一个清白的人 | 交换人生·同盟篇

原创 郑泽帆 戏局onStage 昨天

交换人生

那天福哥在东岗村被刀扎到胸口,躺在秦虹怀里时,感觉自己像破了口的气球一样在泄气。正说着话,嘴巴涌来一股粘稠的咸水,吐出来一看,是血。他跟秦虹说,“阿虹,你知道我为什么让那个算命的老朱滚蛋吗?他业务确实不错,就是说错话了,他说你命里跟我相克,要接着往上爬,就要果断跟你分。我操他妈!”福哥吐掉口中血,“我跟他说,所有事我都听你,唯独我跟我女人的事,我要自己作主!”

“别说了。”秦虹眼泪滴落。

“让你伤心了,我不对。没带你离开这里,我不对。”福哥想伸手帮秦虹擦泪,手举不起来,他声音渐低,“好好的,找个好人,离开这里,一同去南方生活。我命到头了,不要去追究。”

从刺杀福哥的凶手那里,得知是黄树权雇凶杀人后,秦虹割裂了所有旧有关系,每天守着服装店,在一片美工刀片的一端缠上纱布,藏进枕头夹层,拿一具店里闲置的服装人偶摆床上,对着脖颈处每天练习划割,有几次还被刀刃割破手掌,掌纹凌乱。终于练到熟练,从枕头里抽出刀片到划拉颈部动脉不到两秒时间,人还没反应过来,血就会喷涌而出。她开始联系黄树权。

福哥去世后,黄树权把秦虹关停的门店悉数租下来,重新雇了秦虹遣散的员工,“福哥的东西,我都想要。”有人起哄,“什么时候把嫂子也收了。”黄树权叭叭抽着雪茄,摩挲光头,“每当想到虹姐,我这道疤就发痒。”众人大笑。

不久,秦虹就给黄树权打电话,说好生活过习惯了,吃不了粗茶淡饭,希望权哥关照关照,之前犯过的错,权哥不嫌弃的话,自己将尽力弥补。

“没错,你没错,没有这道疤,没有我今天。”黄树权让司机接秦虹到夜总会,他开了一间VIP包厢等她,酒都按照她之前点的给她备好。真正的两人世界。

“虹姐,你知道我最羡慕福哥什么吗?我最羡慕他有你。尤其是你敲了我头之后,我更加想你了,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受虐狂啊。”黄树权引秦虹进包厢,笑嘻嘻道,“只要你愿意跟我,我跟你保证,以后在床上,我一切听你的。”

6月9日晚,黄树权开车去秦虹的服装店,秦虹跟他说店里有一张弹簧床,做起爱来咯吱响,让路人听听咱们的动静。

他一进店,秦虹就把门锁了。秦虹帮他把上衣脱掉,光着身跟他抱着躺倒床上,手梭进枕头夹层,抽出刀片,轻轻一划,黄树权还没感到痛,就摸到了脖颈的血,之后血喷涌而出,“臭婊子!”秦虹捂住黄树权的嘴巴,他一起来,她就用力摁下去,黄树权用手上的烟头插向秦虹的肩胛骨,秦虹咬牙拼命摁住黄树权,床咯吱咯吱地响,血狂涌,喷溅到两米开外的墙上,像倾倒的红油漆,鲜艳、油腻。床垫里的弹簧渐渐平稳。

之后,秦虹去洗手间清洗身体,穿上干净的衣服,提起准备好的行李包和两张身份证,一张本人身份证,另一张是备用的假身份证,离开服装店,把手机扔进路边垃圾桶,在路口打了一辆车到火车站。

上车后,她的手在腿间抑制不住地微抖,这种状态走不远,她中途让司机转去一中路,凭记忆来到了阿顺家,她心下慌乱,想在信任的人面前先平复心跳,想好逃离的计划。阿顺是如今晨苍市里唯一让她信赖的人。

给阿顺一些钱,跟他告个别,有机会再见。这是秦虹一开始的打算。她没想到阿顺说服了她,阿顺跟她说,在没遇到虹姐前,自己是个能在空空的屋子待一天的小孩,不知孤独为何物。被她牵手带着走的那一天起,他的童年有了画面。有童年就有故乡,虹姐不见,怅然若失的滋味里有一半都是乡愁,温煦的空洞,实在让人不好受。帮虹姐,只是找个借口,跟你有个维系,明白你还存在着,还会来,是一种盼头,其实是在帮自己。秦虹心想这小子不说则已,一说惊人。她几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你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吗?”秦虹问他。

“不知道,”阿顺说,“我只知道你如今落难,需要帮忙。”

“好。这钱不是钱,你当没见过,裹在塑料膜里,装在纸箱内,是一箱十公斤沉的货物,你正好要去福建屏潭市打工,我顺便委托你帮我人工送到那。半年后我会去找你取,在这半年内别动箱子,给你两百块跑腿费怎么样?”

阿顺点头。秦虹记下他的号码,“等我电话,货丢了要赔的啊。半年后没去取,这货归你处置,闷声不响,没有人会察觉,只是我妈的事到时就麻烦你打点一下。”

秦虹一路南下,用假的身份证活动,在左手腕纹身处贴上一贴膏药,在辽宁把红发染黑,剪短;在山东买了一台手机和一张黑卡,待了两个月,在一家酱油作坊里打工,有意识控制体重,减掉了十斤,把脸庞晒黑,形貌更贴近假身份证上头像;在湖北配了一副无度数眼镜,在街边找了一个师傅用药水点掉了左脸颊的痣,留了一个小坑;在江西一家饭馆当前台,闲时看新闻,家乡晨苍市和屏潭市两地为主,看到晨苍警方通报高府路一家服装店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受害者黄某权当场死亡,嫌疑人身份是服装店老板,身兼黄某权的情妇。秦虹往垃圾桶啐了一口。看到由于屏潭市“假鞋之都”臭名在外,当地警方决定严加打击假鞋产业,仅十月就取缔了八家假鞋厂。

她还看到广州准备在一处交通路口启用 “人脸识别”系统。如果有行人闯红灯,系统会自动抓拍四张照片,通过数据库比对,10秒就能识别出违规者姓甚名谁。她走在路上,常常能看到有工人在安装监控头——好像是为了寻找她。

本来十二月前她要到屏潭市,一天看到网络上发布一则通缉令,刊登了全国在逃的多位嫌疑犯,其中有一位女子,罪名为涉嫌故意杀人,名叫秦虹,特征是中长发,鹅蛋脸,左脸颊有一颗痣,她对比自己的近照看,发现两人并不相似,但去屏潭的计划因此搁置了,现在还不是去跟阿顺拿货的好时机。

直到躲藏一年多之后,她才踏足屏潭市,正值一年的暑假,很多人南下打工,她穿着长袖,随人流涌动。体重比原先减掉了二十斤左右,本来一米六五的身高,由于瘦骨嶙峋,加上蓬松的短发,看起来显得更高了。两颊像是被切削一样平滑,加上麦色肌肤,看起来充满活力,像是长跑运动员。为了遮住这种尖锐,她不施粉黛,穿磨损过的衣裤。

她想过阿顺或许已经离开屏潭,毕竟与人家约定半年。如果他走了,那她就在这里随便找份工打着,之后想办法偷渡出去。如果阿顺还等她呢,说明心里记挂自己,她这么想着,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回避阿顺的情意,但越回避,只是说明自己越重视这段感情。

事实上,阿顺说秦虹点亮了他孤独的童年,而在秦虹的角度,自己苦闷的青少年时光中,正是借由小顺的童真,让她得以在家庭的压抑中,寻到一处乐园喘息和欢笑。

她怀念他。阿福死后,秦虹反而常常梦到阿顺,梦里的阿顺是成年后的样子,她愿再牵他的手,跨过姐弟或朋友的关系,哪怕只走一条街。但如今一切都太晚了,晚到见一面都是奢望。在打通阿顺那个电话前,她心里忐忑,并非是担心、害怕,而是期待,期待那边能有熟悉的声音响起,秦虹摁了阿顺的号码。

秦虹用假身份登记了宾馆的房间,正睡着,朦朦胧胧中,听到敲门声,看了一眼窗,窗帘紧闭,看不出外头的光景。她大脑绷得紧,能感觉到额角血管的跳动。看了墙上的时钟,室内光线昏暗,看不清现在几点。敲门声仍笃笃传来,她起身,看猫眼,阿顺的脸。

秦虹开了门。两人一年多没见,好似不曾陌生过。阿顺叫“虹姐”,秦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让他进房间说话。阿顺进房间,大大方方就要牵秦虹的手,手与手相碰,静电“啪”的一响,手指一阵刺痛。秦虹慢慢反应过来,现在的时节是夏天,这里是南方,怎么会有静电?再抬头看阿顺,阿顺不见了,屋内仍暗暗,秦虹感到恐慌,走到床前,白色的床单染满红血,秦虹再看自己身上,白衣同样沾满了血,这时从厕所、窗户和门外涌进了无数警察,手里亮着手铐,阿顺说,“虹姐,对不起”,秦虹尖叫着醒来。第一时间拉开窗帘,阳光猛烈,她流了一头汗。

如果等下跟阿顺见面,被抓了怎么办?秦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很快得出答案:阿顺不会做出这种事。洗脸的时候又得出第二个答案:被抓就认。自己相信的人自己承受后果。像阿福说的,“江湖中行走,一切都是命定。”

阿顺在电话中跟秦虹约在垄山的山脚见面,周围开阔,又是周六上午九点人最多的时候。秦虹戴一顶灰色遮阳帽,佩一副太阳镜,手提一个绿色布包,局促地站在一棵樟树阴影中。人往四面八方走,每个人感觉都在看着她,往她走来又错身开。秦虹的汗密密流,看了眼时间,一分钟过了好久。

突然一辆摩托在她旁边停下,“小姐,要去哪?”秦虹退后,摆了摆手,“不走。”摩托仍未动,司机摘下头盔,秦虹才意识到什么,抬头看青年,一年多没见,除了黑点、壮实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秦虹这才询价,报地址,跨坐上摩托,将包横在两人之间。

“虹姐,你瘦了不少。”摩托开上路,阿顺说。

“我现在的名字是林畅,要改口叫畅姐。”秦虹说。

“我先载你到我住处。”阿顺停顿一会儿说,“见见我对象张妍,还有她女儿萌萌。我说你是我老家的好朋友,过来这边玩几天。”

“没问题。”秦虹想揽住阿顺腰的手停在半空,往后握住尾架。

秦虹和张妍见面的瞬间,两人都对彼此的长相轻微地愣了下。张妍随即接过秦虹的包,经阿顺介绍,喊秦虹“畅姐”,让萌萌叫“姐姐”,“姐姐”对萌萌是个生词汇,萌萌讷讷的,秦虹蹲身看着萌萌,将她抱起来,忍不住往萌萌粉嘟嘟脸蛋亲一嘴,“这大眼睛长睫毛,长得真漂亮。”

小孩神奇地不哭,反而去摸秦虹的头发。

三人坐下,阿顺向张妍介绍秦虹,发现除了新名字,两人小时候是邻居,“畅姐在老家很照顾我”之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秦虹打岔,“看张妍的反应,你之前一定没有向她提过我吧。还是我们自己聊吧。”

秦虹转向张妍,说这次来这边是要跟一家服装厂谈合作,随身带着不少钱,长途跋涉,一个女的怕被人盯上,所以故意穿成这样。她又看着阿顺说,他来这边打工后,就没再与我联系,以为落魄不好意思向我开口呢,没想到过得不错,我现在放心了。

十一点时,张妍出门买菜,给两位同乡留出说话的空间。阿顺掀开灶台下的木板,把发霉的纸箱拿出来,把完整裹在塑料膜里的钱交给秦虹。

秦虹没接钱,看了看坐在地上看动画的萌萌,靠近阿顺悄声说,“阿顺,我杀了黄树权,为阿福报的仇,被抓到估计是出不来了。这笔钱我留着也没用,你听我说,你们现在正需要钱,以八十万整算,里头四十万给你们,另外三十万给我妈预留,我打听过,以她如今在养老院的开销,平均一年三万左右,可以在养老院待十年以上,过几年,麻烦你回趟老家,想办法打点一下。剩下十万块我拿走。”

看阿顺迟疑,秦虹又说道,“现在没时间拉锯,先以我说的办。你不用怕我会连累到你们,我这次离开,不会再出现,咱们压根就不认识。”

“不是这个意思。”阿顺问,“你什么打算?”

“我是街头混出来的,有钱万事好疏通,我听说有越南、缅甸的人通过这里偷渡到台湾或日本打工,我打算反其道而行,沿这条暗线逆流而上,去东南亚那边避避风头,风险更低也更便宜,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能不能留下来?”阿顺看秦虹,“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

“想啥呢?你真的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好孩子,好到是非不分,好到像傻子一样,我如果留下来,就真的迟早会连累到你们。就算你不要紧,”秦虹看萌萌,“她们呢?”

“虹姐,对不起。”

“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们和萌萌要好好生活下去。”秦虹掀开纸箱,扯开塑料膜,把十万块现金放进包里,用衣服盖住,“我问你,你诚实回答我,你真的爱张妍吗?真的想跟她过下去吗?”

“对。”阿顺点头。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小小的,听我妈说,隔壁的孩子真可怜,刚出生妈妈就去世了,我听了心疼,就跑去你家看,你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哭,叔叔也不知所措,我上前,有手指刮刮你的鼻头,你居然就呵呵呵地笑了,周围人看了都觉得你天生跟我亲,还有人打趣,要不是两人年纪差太多,都可以定娃娃亲了。我就跟他们说,我可以做你的姐姐,把你带大。那时我年纪也小,真是张口就来啊,如今回看,我这个姐姐做得可真差劲,带着带着,自己就跑开了。还好你没有记忆,不然当了真,现在该恨我。”秦虹停顿,不自觉流泪,“现在我听你这么说,才发觉你真的是长大了,从小小的婴儿,窜成了这么高的、有担当的大人。我刚才跟张妍说,看到你现在的生活,我就放心了。是真的放心,不把你当小孩的放心。”

阿顺想给秦虹擦泪,觉得不合适,递了纸巾。

“我开心呢!”秦虹说,“这些钱,是我几年来开服装店挣的,百分百干净,你们以后结婚,我是没法参加婚礼了,这些钱,当做我给的礼金,有空陆续把钱存到卡里,这事能瞒着张妍就尽量瞒下去,她是个好女孩儿。”

“我们有没有可能再见面?”阿顺问。

“当然有,等我到了热带国家,住牢靠后,会联系你们的,咱们约在海边见面。”秦虹说,“把钱收起来吧,张妍要回来了。”

隔天清晨,秦虹早早醒来,打算不告而别,看到床上的萌萌睁着大眼,看着她。她走过去,把萌萌抱起来,萌萌抓着秦虹的头发,说,“妈妈,尿尿。”秦虹就抱着萌萌到厕所,发现萌萌已经尿在尿布上,她就给萌萌换了一片新的尿布,第一次换,没想到丝毫不费劲,萌萌安静地看着秦虹在流泪。

秦虹走后不久,马伟城又联系上了张妍。自从张妍在新城区的咖啡馆把3万现金给马伟城后,她就把马伟城的微信拉黑了。但她自此总感觉有个定时炸弹埋在某处,等着爆炸,直到那个陌生号码响起,张妍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她调成震动,任手机震到停,又关了机,隔天开机,显示五个未接来电,一条短信浮在阿顺所画的自己的画像屏保的眼底:“你躲不了我,上次的视频删了,但我还有别的,发你看看,这些内容我觉得比上次更值钱,给你一周时间往这个账号汇款5万,想报警的话,建议先看看视频内容再报。”

张妍在家被视频煎熬了两天,气郁化火,火攻心,上腹部又隐隐作痛,终于体力难支。阿顺下班回家,看到张妍蜷在地板上,眼白和面色发黄,身子冰凉。他把张妍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医生根据张妍症状,做了胃镜,胃镜结果显示为胃炎,但血液化验中肿瘤指标又不太正常,又安排做了腹部CT,诊断结果是“胰腺癌可能性大”。医生看了张妍的资料,问阿顺与张妍的关系,阿顺答男友,又改口说准备结婚,医生说这个年纪就得胰腺癌比较少见,建议去省医院再作进一步筛查。

阿顺纵使对病况陌生,但听到“癌”字眼,心里凉了半截。在走廊上用手机偷偷查了胰腺癌资料,看到“多数病人早期无特异性症状,恶性程度高、切除率低和预后差为本癌症的特点,症状出现后平均存活小于一年”,他关掉手机,去厕所洗了把脸,立刻带张妍转到省医院,诊断结果一样。医生对阿顺摇了摇头,说已经是晚期了,化疗和穿刺只有折腾,意义不大,建议保守治疗。

张妍吃了消炎和止痛药,疼痛消下去,虽然阿顺跟她说就是胃炎,好好养一养就能出院,但阿顺举止所透露出的紧张,让她清楚病情并不乐观。张妍说自己手机没电了,借阿顺的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等阿顺上厕所,偷偷看他手机上的搜索记录,发现“胰腺癌”:手术创伤非常大,就算手术切除患癌部位,5年生存率也小于1%。

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没想到只是幻梦一场。张妍看了日期,距离马伟城要钱已经过了五天,她心想如果自己生命即将完结,倒不如私底下去一趟马伟城的破屋,用一把刀了结一切?

“阿顺,是不是胰腺癌?”张妍冷不丁问病床旁坐着的阿顺。

阿顺看向张妍,不知如何开口。

“没事,没必要瞒着,我心态很好,迟早也要知道的,知道了我们一起面对。”

阿顺眼眶通红,“医生说可以治好的。”

“我们先回家吧,回家再说,萌萌还在家呢。”

两人回家,吃饭,洗澡,睡觉。张妍闭着眼睛想了一宿,嘴巴干,很想起来喝瓶冻啤酒,记起自己服过头孢,最终忍住了。隔天醒来,前所未有地清醒。阿顺早起做好一桌热腾腾的早餐,张妍心情不错,喝了两碗粥,吃完跟阿顺说,“我们聊一聊。”阿顺在她对面坐下。

“阿顺,这个胰腺癌,听说手术死亡率很高,就算切了患癌部位,治愈可能性很低不说,还影响身体机能,往后估计爬不了垄山,只能在床上躺着了。”张妍说。

“治愈可能性确实低,但并不是零,有机会好起来的。”阿顺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

“钱呢?”张妍说,“不是一笔小开销。”

“钱是小事,”阿顺说,“我有办法。”

“厨房灶台木板下的那箱子钱吗?”张妍看阿顺。

“你知道了?”阿顺诧异。

“刚搬来这里时,我清扫厨房,看到灶台下有一面木板翘着,想用钉子钉好,就看到了。”张妍问,“钱是畅姐的吧?”

“她真名叫秦虹。”

“你喜欢她是不是?”张妍问。

阿顺沉默,又摇了摇头,“我跟她就是朋友。”

“我发现她跟你给我画的画像,乍看下很像呢,就是瘦了一点。”张妍举起手摸对面阿顺的脸,“阿顺,我时日不多啦,想听你说实话。”

阿顺突然就流泪了,“现在喜欢的是你。”

“秦虹是个很好的人吧,”张妍问,“你可不可以跟我说一下,她上次来,为什么没有带走那箱子钱?”

“她要走了,彻底离开这里。”阿顺如实把秦虹的事说给张妍听,从头到尾,巨细无遗,讲了将近两个小时,“钱是她留给我们的。”

“阿顺,你能不能麻烦她再过来这里一趟,我想跟她单独聊聊。”听阿顺说完,张妍说道。

“聊什么?”

“我想请她帮我一个忙。”

组织非法偷渡的“蛇头”,都是人精,他们行事小心谨慎,知道有偷渡需求的人里面,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犯罪者,如果给这些人放行,哪怕收取大额费用,也是公然在与政府机关作对。因此,面对偷渡的“客户”,他们手中握有公安系统的通缉名单,暗中自有一套严格的筛查手段,一旦发现疑似罪犯,私底下会以匿名或线人身份向公安举报。张妍的前夫当初“去世”时,因一些遗产手续,她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所以,从阿顺口中听到秦虹想靠自己的关系出去时,在张妍看来,完全是自投罗网。

秦虹从阿顺家离开后,流转福建几个码头城镇,穿街走巷,花了一个月,记下了公共厕所、车站和码头公告栏、桥洞下的墙面上散布的“枪支”、“迷药”、“贷款”、“签证”上的号码,一个个联系,花了两千块介绍费,与一个“蛇头”搭上线,正准备见面时,阿顺电话就打来了,她接听,却是张妍的声音,听到张妍喊她的真名“虹姐”,她就知道接下来两人的交流,应该开诚布公了。

秦虹到张妍家是下午两点,屋内只有张妍和萌萌。第一次来,电视里的动画音效响彻,萌萌目不转睛看着,这次躺在地板上睡觉,旁边堆了散落的积木。看来是张妍哄睡的,没有小孩的声响,声势陡然严峻不少,秦虹在沙发坐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虹姐,”张妍对秦虹说道,“阿顺前几天已经把你的事情都跟我说了。”

秦虹点点头,“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患了胰腺癌,上周去了人民医院又做了一遍细致的检查,诊断结果明确无误,医生看我心态放松,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以我的情况,胰腺癌已经出现向周围器官转移的迹象。”张妍说,“意思就是说,已经到了晚期,不必再折腾了。”

“还有多长时间?”秦虹问。

“到了这个地步,医生说不会超过一年。”

“没到最后一步说不准的。”

“不遭这份罪了。”张妍笑说,“我这几天看了一些病例,那些化疗后的病人,最后都瘦成皮包骨,整个人发黄,头发掉光,太难看了。我跟阿顺说,我不想化疗,太痛苦了,我想决定自己的结局,听从医生的嘱咐,吃好喝好,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秦虹沉默。

“医生说我这么年轻,又没有家族遗传,也不吸烟,身体看起来也很健康,怎么会患胰腺癌。我想到我三年前曾经跟一个人渣同居过,估计是吸了他太多二手烟,加之那时他施加的压力,导致了如今的恶果。那时腹中就常刺痛,人老呕吐,没来得及去看,拖延到了今天,已经晚了。”

“你在电话里说,想请我过来帮个忙?”秦虹提起。

“虹姐,你知道我跟阿顺是怎么认识的吗?一年前,他在商场盯着我看,走到了我的柜台前,我以为这青年看上我呢,上次见了你之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那个时候,他是把我误当成是你。”张妍说,“你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更昂扬、热情、勇敢的我。我是带着嫉妒这么说的。我心里嫉妒你。”

“阿顺是真的爱你。”秦虹说,“我一直把他当做弟弟,我跟他是没可能的。”

“说到底,我是因为你的存在,跟阿顺相爱的。”张妍笑,“你知道吗?我信佛,是借着佛光从无知状态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企图更上一层楼,从人性再往上,抵达佛性,但这过程漫无边际,无数个阶梯,除非卸下人世间所有的不好的情感,才能往上再登一步。起初,我以为我内心已经充满了爱,干净又明亮,是走出了第一步了,可笑的是,你出现后,嫉妒、不甘、灰心、羞耻、恨这些情感一股脑充斥我心间。我才醒悟,原来我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甚至是个失败者。”

“都这时候了,你现在跟我纠结这个?”秦虹奚落道,“能不能振作一点。”

“所以我想托你帮我个忙。”

“你不会是想说,如今你活不久了,所以要把阿顺让给我吧?”秦虹凌厉地盯着张妍。

“虹姐不仅漂亮、得体,还聪明。”

秦虹腾地站起,椅子和茶几离得近,腿撞到几面上的水杯,杯子倾倒,水在玻璃上漫开,分岔出多条细道,“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考虑过阿顺的感受吗?”

响声吓醒了午睡的萌萌,萌萌醒来,脸皱着,哭了出来,秦虹看到,快步把萌萌抱起,轻扶孩子的后背,“姐姐吓到你啦,不哭不哭。”萌萌哭声渐渐止住,看着秦虹的左手腕,慢慢说道,“火、山。”

萌萌辨出秦虹手腕上的纹身,“你怎么知道的呀?”萌萌答,“顺哥哥教。”又指着张妍的脸,“妈妈”,指着秦虹的脸,“妈妈。”

这两声“妈妈”,让秦虹和张妍同时定住。

“虹姐,”张妍起身接过秦虹怀里的萌萌,喘了一口气说,“我想让你帮我,其实是想让你成全我一个帮你的心愿。”

“我想试着帮你脱罪,让你成为一个清白的人,不用再过这种逃窜的生活。”张妍又说。

无爱无恨无怨无悔的,才可言说。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在美国重新成家立业的丈夫,真正是张妍心上的尘埃,被她轻易拂了去,变成一段往事说与阿顺听。但张妍无法跟阿顺提起马伟城,不仅无法提起,还要故意绕开。阿顺曾问过张妍左手臂上那道五寸长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张妍是想说实话的,说她离婚后,曾交过一个男朋友,叫马伟城,马伟城有一次发了狂,拿刀作势要砍萌萌,她上前抢,被划了这一道。话哽在喉咙,张妍张口吐不出,第一次向阿顺撒谎。

三年前,丈夫“去世”,张妍拿到三万多块“补偿金”,为了方便照顾萌萌,她上了一个网络培训班,后开了一家化妆品代销网店,自己拍照、作图、上架、当客服、售后。每天上午骑着一辆电动车到建在郊区山脚边的仓库亲自发货。

马伟城当时是仓库管理员,每次张妍发货,他都优先处理,张妍觉得他人不错,跟他在大排档吃过几次饭,一晚他喝得酩酊,张妍只好搀扶他回仓库附近的住处,在屋里马伟城性情大变,借着酒醉和蛮力硬是把张妍拉上床,张妍闻到了马伟城身上有纸箱发霉的臭味,只是说,你先去洗个澡。

之后马伟城不断怂恿张妍跟他同居,说不仅能省下一笔房租,住处离仓库又近,还能提高发货的效率,何乐而不为。张妍耳根子软,经不住他劝,带着萌萌搬进了马伟城家里。

同居生活后,张妍才意识到马伟城并非是公共场所表现出来的那个正派人。他做事有自己阴险的算盘。当仓管期间,经常会偷一些库存化妆品转卖,每季度向总公司报账,都会在表中把所需物料的价格虚报一两块,一两块乘以百,乘以千,一摞列下来,常常就能贪一小笔。对此他当做心得向张妍吹嘘,张妍碍于关系,只说这样不好。后来有公司的人到仓库调查,他觉察出不对劲,知道做不久,提前辞了职。

辞职后赖在屋内,每天好吃懒做,花张妍的钱,张妍有一次说他几句,他抓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好像墙是豆腐。萌萌看了直哭。一次打上瘾,后来能用拳头解决的不再多说话,每次打完张妍,就下跪扇自己耳光,说保证下次不再犯,张妍心软,原谅了他,让他去找个工作。

不久他还真找了个活干,给一位地下六合彩庄家当跑腿,由他电话揽收这一块地区的特码,向彩民发放码报,开彩后核对输赢,隔天去现场收款,靠盈利拿回扣。

一开始确实赚了一些钱,后来自己好赌,也向庄家买码,很快欠了外债。为了接着赌,须把债填上,于是他趁张妍外出发货时,拿了她的银行卡,偷偷把她存下的七万块都取了用。

张妍要用钱时发现卡里空空,他说当作我跟你借的,张妍骂他,他又动了手,每次施暴,都会逼问张妍,“服不服老子?”张妍这次不服软,被他掐住脖子,差点断气,最后拍拍他的手臂,对他下跪,才捡回条命。

之后,12月7日,这个日期张妍记得清楚,那天萌萌意外发了高烧,张妍在医院照顾,心如死灰。心想着如果萌萌不在了,她就不再怕马伟城,马伟城敢打她,她就还手,打不过他,她就拿刀刺他胸口,那把新买的切肉刀有闪着寒光的刀尖,她放在水槽底下,一直没有拆封,是因为还没到用的时候。

萌萌高烧留下严重后遗症,需要好好照顾才能康复。抱她回家时,张妍一直在流泪,到家看到马伟城在睡觉,张妍收拾行李,马伟城醒来,又使出下跪的招数。这次张妍不为所动。看到她决心要走,马伟城发了狂,拿了把刀,不对着张妍,对着萌萌,说反正我劣迹斑斑,一无所有,你要敢走,我就敢把她杀了,再把你杀了。把你们娘俩剁了,偷偷扔到屋后的梅寮河,你又没有朋友,谁会在乎?我逃到别的地方换个身份低调生活,被抓到的时候你们或许早随着水流漂到台湾海峡了,死无对证,我最多就判个死缓,在牢里照样吃得开。你不信试试。

张妍了解马伟城,知道他确实什么都没有,一旦跟他逆着来,就会激他发狂,变成一只疯狗,因此是能干出这种无底线的事儿来。她心想她算是陷在淤泥里了。

那段时间她去不了祝云寺了,有愧于佛,把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收起。睡觉经常做噩梦,梦到那把藏起来的张小泉牌切肉刀被马伟城拆开,朝萌萌刺来,她去挡,刀尖扎进她胸口,尖叫着醒过来,心一阵一阵发疼。这样的噩梦做得太多,一片一片覆盖成心上的阴翳,马伟城成了活着的鬼,让她害怕,不敢直视对方。

与马伟城共处一室,她上腹部常发隐痛,身体急速消瘦,有时呕吐,有几次居然有灵魂出窍的感觉,飘起来看到马伟城在操自己。

她明白自己的神智在出轨的边缘,是女儿萌萌,让她的灵魂又回到身体内,让她一日三餐勉强吃,让她不自杀。她跪下来求马伟城,把萌萌送回老家给我妈带吧,小孩子发育迟钝,跟咱们生活在一起,影响生活质量。孩子不在了,我才好全心照顾你。你要干吗就干吗。马伟城嗤笑,说你他妈当我是傻子吗?这小孩是你的筹码,没有筹码,你还会跟我赌吗?张妍低头笑了笑,自己薄得像影子,被对方看穿了。

马伟城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出去收账时在门外加个锁。他允许张妍自由出入,毕竟他靠她养着。他知道只要萌萌在家,张妍就不会跑。张妍知道这种“情侣间的吵架”报警也属于私事,怕一旦激怒他,他有很多种不见外伤的办法凌辱你。她跟马伟城生活的这一年来,明白他是真正的恶魔,除非能一击即胜,否则张妍不敢轻易反抗。

唯有逆来顺受,摸着抽屉里的弥勒佛。“忍耐是美德”,以此换太平日子。时间会抚平一切,等到萌萌长大了,兴许会有转机呢?挣脱不了,自保的办法就是学会和解,“原谅”对方,爱,打落牙齿和血吞,把垃圾扫到地毯下。后来张妍看到外国有个专门的词汇描述这种特征,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心想人不愧为万兽之王。

那天她发完货回家,开门,照常做饭,喂完萌萌,马伟城还没回来,她还打了电话,电话是停机状态,深夜还没见到人,她还把饭菜用保鲜膜封起来,放在冰箱里。

她盯着钟面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过了零点,过了一点,天破晓了,马伟城还是没有回来。张妍心里升起一股喜悦,又按捺住,怕空欢喜一场,偷偷去马伟城的办公桌前开他的抽屉,发现里面有关马伟城的身份证、银行卡和一块金表都不在了。

之前他出外,没带这些东西,她颤抖着手,简单收拾一些必要物品,离开之前还开门往外看了看,怕这是马伟城对她的测试。

确定离开无虞后,她抱起萌萌,戴上玉佛,轻轻地开门,关门,走上马路——清晨马路的路灯还亮着,照张妍苍白的脸泪水涟涟,她太害怕了,怕路上有车开到她身边,车窗拉下,露出魔鬼的脸,笑着问她要去哪儿。她一直走啊走,走到一个公交站,随便上一辆公交车。

售票员问要去哪里,她说“最后一站”,在后排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车开动了,张妍想大哭一场,又怕引人注目,咬着牙咬到嘴唇破,萌萌用小手去摸妈妈的泪,张妍又笑了。公交车的终点站是老城区市中心,开了大概两小时,张妍下了车,看到遍地都是人,看到广泰商场遥遥矗立。她像一颗水滴进海洋里。

“马伟城最近又找上我,用之前他对我偷录的性爱视频跟我要钱,第一次我想着息事宁人,想来还是高估了他,他果然再来讨,这次我本来打算跟阿顺说,我明白阿顺会站在我这边,用偷拍的视频和威胁信息报警,证据确凿,马伟城没法逃,但我看了这个人渣发来的东西,还是无法跟阿顺开口。”张妍跟秦虹说道,“只能跟我妈借了五万块,再给他汇过去。”

秦虹接过张妍递给她的手机,点开视频,视频里面是萌萌的哭喊,她把声音调至最低,仍能听到一个粗暴的男声在喊,“再哭我就再打!”小小的萌萌咬紧嘴唇。

“三年前,萌萌才4岁。”张妍说,“在马伟城发来的这些录像中,我发现他经常趁我出门时,虐打萌萌,我那时太粗心了,心情抑郁,自己照顾不过来,忽略了萌萌,看到小孩身上的淤青以为是磕碰所致。因为萌萌爬上了他的办公桌,开了他的电脑,他就把萌萌踹倒,用手机录下她打萌萌的视频作乐,还威胁她不能哭。”

秦虹又看了另外一段视频,视频里的萌萌衣服被马伟城剥光,马伟城罚她站在墙角,手里拿着一条细木板,对着视频说话,“这小崽子用画笔涂抹了我记账的册子,应不应该狠狠教训?”一连抽打几下,萌萌大哭,“再哭我就用烟头烫你,你试试。”萌萌就憋住了哭泣。

“那时萌萌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什么都懂,懂得我心情不好,给我擦眼泪,陪着我,”张妍指着视频里面墙上挂着的一台万年历电子钟,“我忍着痛苦看了几遍,发现电子钟上的日期,那天是12月7日,冬天,屋里那么冷,小孩光着身子多冻啊?马伟城拍完视频后,给萌萌穿好衣服,装作无事发生,就是那天萌萌发了一晚上的高烧,送到医院,最终留下了很严重的脑炎后遗症。”

“是马伟城,让萌萌受了这么多苦。”张妍身子颤抖,“虹姐,让这个人渣最终以敲诈勒索的罪名入狱,我实在是不甘心。我太了解他了,按照他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作风,只要没死,只要还能出来,照样是个隐患。我不要紧,但我希望有朝一日萌萌恢复过来之后,像个正常人生活之后,能健康无忧地长大。但只要马伟城还能出来,手里还握有这些东西,萌萌就没法安生,我就没法放心。”

“我也想过,我要死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他家里,亲手杀掉这个畜生,但萌萌之后会带着她妈是个杀人犯的污点活着,显然不会好过。”张妍说,“知道你的身份后,我想到一个完美的计划,既能实现报复马伟城的目的,还能让你摆脱掉被追捕的命运。只是需要虹姐你付出一些痛苦的代价。”

“我们交换身份。由我来替你去死,你替我报一个仇,替我活着。”张妍等待秦虹的回答。

“我帮你。”未听张妍计划的细则,秦虹就应承下来,她握住张妍的手,“你放心,萌萌交给我。”

张妍泣不成声。

未完待续

责编  金多多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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