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河畔缓行
梁东方
顺着河边漫步,真正是将全部肌肉的紧张感都放松下来,以最舒缓的步伐行进,行进在没有人的河畔林地小路上。一条河就是一道画廊,有无数帧角度不一的画面,只有这样缓行,才会最大可能地不使遗漏。沿着一条河轻快地跑步,沿着一条河风驰电掣地骑车,自然也都有跑步和骑车的乐趣,那种前程快速抵达,逐一展开,带着风的目不暇接里,有众多线条与色块的纵横交错,有我们屡屡所要企及的无限广袤。缓行和它们不一样,却是和它们并置的,是对风景的另一种靠近和融合方式。几种方式,疾徐之间,始终一致着的,是人在天地之间的爱意。
不疾不徐,人生中的时间这样缓缓展开,任何眼前的景致和飘忽的思绪,都可以用晾在书桌上一样的周到细致来随着脚步做景换物移的自由舒展。以往那些赶路的迅速就不用说了,即便是出来走路运动,也一定是要以较快的匀速保持着的;也就是说那样的运动状态里依然有很强烈的功利主义的色彩,只有现在这样彻底缓行,随着身心的自然意志而做的缓行,才是人与环境贴合的无间。
在既往非常熟悉的路径上,居然在这样的缓行下,有了诸多新意。缓行就能看到更多的细节:看见树木的影子在午后的阳光里倾斜,所有的倾斜既基本上有着一致的角度,又因为各个树干树枝的不同而出现了万千差异。这些总体来说有规律,细看下来又有很多差异的树枝树干在安静的地面上,冬眠一样地沉静着,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而你也终于到来了。来了以后却没有话,双方都没有话,它依旧做着自己矢志不渝的展示,你也竟然逐渐就沉醉到了它无声的回眸顾盼里。
树下的青苔在冬天里居然还有一层隐隐约约的绿意,而河里的冰变得像是雪一样洁白。对岸的柳树树梢是黄色的,那和国槐顶部的小枝是黄色的一样,是柳树树枝的本色,但也总还是有冬末春初,某种即将发生变化的孕育迹象。
在北岸的石头下,已经有去年的衰草变绿,在干枯的颜色之中生出新鲜的绿意,出人意料的是,其适应季节进程的最初的变化,并非长出小小的新芽,而就直接是在干枯的衰草草茎上变绿!
这种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现象居然是普遍的,北岸土坡上树下的草地,远看也已经有了新绿的意思,而那新绿也是在去年的褐黄的细细草茎上直接起死回生式的新绿,而非刚刚钻出地面的新生。也许这是草在深冬里的策略,它知道严寒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地下的解冻和午后的阳光都是暂时的;对应这种暂时状态的,对应不久之后的未来的展望的最佳方式,就是不动声色地恢复出一点点新绿来。不必急着长新芽,那样很容易做无用功,被夜里的寒冷给冻死。
相比而言,芦苇就潇洒很多,一点都不纠结,依然如从去年秋天以来的每一天那样随风摇摆。只是今天的摇摆里已经多了一种明亮的光泽,是从芦苇缝隙里折射过来的阳光,是从冰面上泛起的明亮。
在冰面和水面结合的部位上,正有野鸭两栖着,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在冰上,那个临界的位置上就是被人类命名为零度的冰水混合物区域。一样的血肉之躯,它们居然可以很自如地适应零度的寒冷。
如果要用绘画的手段来表现这种微妙的,或许只能说是感觉上与一味的严寒不一样的河畔景致,那是很难的。因为一切都在似有若无之间,远观则像有,仅看却是无。春天还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间,尽管缓步在河边的人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
这就是艺术在表达人的感受上的无论如何也难以酣畅淋漓、惟妙惟肖的,“尽精微”之境。任何用语言用色彩用音符所描摹的,都不过是万千世界的一点点皮毛。在天地万物面前,人的渺然自是维度所限的必然。尽管我们所有的努力,很可能都不过是试图抵达天地之境的一点点画地为牢的喧嚣;但它也一定是更喜欢我们这样缓行着靠近它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