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两难的陈为人
陈为人
小群画了赵瑜,接着就画陈为人,今年他将满70岁。
陈为人是山西作家,而且是以写山西作家传记见长的作家。当代山西文坛,有三次在全国产生较大影响。第一次史称“山药蛋派”,主要人物是赵树理和西(戎)、李(束为)、马(烽)、胡(正)、孙(谦)等,都已去世。第二次叫“晋军崛起”,是指1980年代中期山西一批青年作家蜚声全国。其中一部分是本土作家,一部分是在山西下乡的北京知青作家。第三次尚未命名,势头不算大,指近年几位退休的山西作家,写出了让人刮目相看的作品。第二次和第三次人员重迭,可以说是一拨人,只是在文坛活跃的时间有先有后,有的雏凤清于老凤声,有的庾信文章老更成。陈为人属于后者。他完成《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时,已经54岁。此书面世十几年来,中国还没有出现份量更重的作家传记。
《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杀青之后,陈为人又写了十几本山西当代作家传记。大约十年光景,他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写到天亮,笔耕不辍,完成了一部又一部书稿。起初因为知名度原因,他的书稿在各个出版社之间屡遭碰壁。直到2011年,写赵树理的《插错搭子的一张牌》和《马烽无刺》终于出版,局面才改观。接着,山西人民出版社同意将他十部山西作家传记片段,结集为《山西文坛的十张脸谱》,他约我作序。我在序中写到:
我推重陈为人的作家传记,不仅因为他是老朋友,我亲眼目睹他在这条路上艰苦跋涉,一路走来。更因为我一直关注国内的史传写作和当代文学研究。在这两个领域横向比较,陈为人都可称独树一帜的高手。尤其与时下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相比,他就更显棋高一着。从该书评说的十位作家,不难看出他的鲜明特色。
其一是他审视作家的重点在人本而不在文本。他关注的重点是作家的人格、命运、操守、个性,是作家所处的政治环境、生存状态和人际关系,是作品背后的故事,而不是阐释作品本身,更不是用学院派的方法,依据某种理论概念对作品进行分析和归纳。这样写作家,关心当代文学的人们可以看,不关心文学的读者也可以看,从中得到知人论世的乐趣。因为作家也是人,也和我们在同一时代背景中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成败得失和我们相通。读他们的人生,也是读我们自己的人生。
其二,书中讲述的十位作家,除了赵树理去世较早,其他都是作者的师长、熟人、朋友、同事。他写这些人,有直观的感受,有他与对象的直接沟通和互动。写熟人,他不是一味溢美,而是力求把握真实的分寸。古人云:“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溢其恶。”其实做起来很不容易。赵树理、马烽、孙谦、胡正、钟道新等人已经去世,身后对他们言说还好办一些。其他几位李国涛、田东照、周宗奇、韩石山、潞潞都健在,写他们如同近距离的灵魂搏斗,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虽然不能说每一次搏斗都能达到灵魂毕现,但毕竟有的篇什达到了这种深度。
其三,他走进作家心灵的途径,主要不是通过已有的出版物、印刷品,而是采用口述史学的方法,尽可能采访作家本人和知情人。口述采访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增加传记的生动性,更重要的是,本身就是独家的新鲜史料,大大提升了传记的史学价值。这种研究文学家和文学史的路径选择,当然不是陈为人的独创,在他前后,李辉、陈徒手、徐庆全等学者都有成功的实践。他们研究当代文坛的著作经常被其他文学研究者所引用,我相信陈为人的传记也有这种价值。
与这几位学者相比,陈为人还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就是他有担任作协官员的经历。陈为人当过一任山西省作协秘书长。这是一个处于省级作协机关权力枢纽的位置。这使他对文坛的官场游戏规则、文艺体制的微妙和人际关系的复杂,有更直观的感受,几多苦闷、几多踌躇、几多无奈、几多虚荣,是酸、是甜、是苦、是辣,他都见识过,品尝过。更多的文坛官员,沉浸在其中,陶醉在其中,自得其乐,久而久之,本身也成了官场文化的一部分。而陈为人志不在此。他从官场退休以后,同时在精神上跳将出来。他以人类古今中外的文明为参照,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反思自己的经历和周围的世象,透视当代中国文学和权力之间五光十色的冲突和纠结,这就使他笔下的作家有了一种厚重的命运感。经历给予他的这种优势也算得天独厚。
我当时预祝他写出分量更重的大作。
此后数年,陈为人走上出书的快车道。周宗奇和胡正的传记在海峡对岸全文付梓,韩石山的传记在《中国作家》刊出,《特立独行话赵瑜》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赵瑜
加上其他题材的书,他迄今已经出书二十几本,受到不少称赞。但我知道,他其实陷入了两难:最想出的书,在内陆仍然出不了;未必代表他水平的书,出版机构一股劲约他写,甚至许以重酬,预付定金。这种尴尬,周宗奇在陈为人作品研讨会上曾有分析:
周宗奇
《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是为人先生重返文坛的第一部大作,真是一本好书!由于中国特色的原因,读者圈很小,尤其那个全本好多人没看过。我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从题材学这个角度讲,“唐传”涉及到一个非常好的题材,我给他起了八个字,就是“作家体制,体制作家”。这个题材放大一点,就是我们新中国的“文化体制,体制文化”。我说这部书具有开拓性和里程碑式意义,正是从这一点说起。“唐传”这部书,就是为人先生以文学之笔,以纪实手法,对我们这个“作家体制、体制作家”所做的一个活体切片,制作出的一个活标本。唐达成先生的家庭背景,他的学养经历,他中青年时期的政治挫折,他后来在我们体制高层获得的那个特殊坐标点,非常具有代表性、典型性、可揭示性。为人先生紧紧抓住这么个典型,天上掉下个唐达成,就在他身边,通过自己的天赋才能,一气呵成了厚重无比的“唐传”。为了写成这本书,他也确实下了大功夫,全国各地的访问奔波,艰苦细致的调查记录,提纲、初稿的反复论证……最后成功是必然的。我当时看到这部书很震惊,心里着实赞叹呀,我这个兄弟真厉害啊!重出江湖,第一炮就打得这么响。
紧接着,为人先生又推出“山西作家群”十几本传记,还是紧紧咬住“作家体制、体制作家”这个重大题材,这个黄金矿脉不放松。老作家写了好几个,马烽、赵树理和胡正,中青年作家写的更多。这一批鲜活的体制新标本,填补和刷新了“唐传”的意蕴,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为人先生给我讲过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说他写成了“胡正传”,请胡正先生先看一看。胡正先生一看,大吃一惊:怎么能把我写成这个样子?我是党员作家呀,我怎么就变成了自由化呀?陈为人有个好处,全部采访都有录音,他拿出来一放,胡老师不说话了。在我们这个体制的矿脉上,各种各类的作家多了。既然在山西作家群反响这么大,除了胡正老先生的惊恐外,还有当面指斥为人先生的,还有气极败坏而诉诸非文学手段报复的。我就想,这不就充分反证了为人先生书写“作家体制、体制作家”,是多么的切题,多么的有价值吗?我猜想下一步,为人先生可能还要更上层楼,走出娘子关,放眼全国文坛,沿着黄金矿脉深挖下去,创建更具价值的新标本。我想用厨师来打比,这是走向国手级厨师的一条黄金路陉啊!结果等着等着没动静了,没见人上来,连楼梯都没响,我这位老朋友哪去了?原来,他莫名其妙地转身了,国手级厨师不做,突然开起了快餐店。没有了田野调查,没有了实地采访,没有了面对面的交流和碰撞,没有了对第一手资料的收集、占有、比较和精选,基本上变成了一种书斋写作,单凭灵光一闪、书面知识和网络知识来加工各式“快餐食品”。我曾夸过为人先生是“拼命三郎石秀”,可我总是碍于情面,未能克尽友道,全吐心声,把另一种不好的感觉说出来。今天,我不能再有违友道了,我要借此研讨平台大声说:老朋友,我觉得你的创作方向偏了。我的感觉无论对错,但一定要说出来。一个作家固然要先生存,再创作,写点应时的、应景的、应情的作品在所难免,也无可厚非。但是,他一定得有自己的宏观人文把控,得有一定的思想“咬定”功夫,得有自己百折不屈的使命感,实在需要牺牲当代名、现世利时,就要毫不游移地冲上去。混世也是一生,何不赴汤蹈火!为人先生,你已经证明自己能写,而且特别能写;现在,是证明自己还能写得更深刻,更有士君子气派的时候了。
作为诤友,周宗奇其辞严,其心切。对于这番尖锐批评,陈为人表示诚恳接受,当即用微信转发给我。我能体会他内心的苦闷,我们都无法选择身处的环境。我想,面对两难困境,为人兄会有自己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