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
若问刚满四岁的碧公子,最喜爱的食物是什么?他一定首先说:水煮蛋。
对于他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口味,我曾以为是咄咄怪事,当成奇闻讲给孩子爹听。后者却觉得理所当然,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反问我:谁不喜欢水煮蛋呢?
当时我的三观是崩溃的。
但是我竟然以极快的速度被这父子俩同化了,由此可见,在吃的方面我并不是一个顽固的人。
从孩子一岁多开始,我煮蛋的水平越来越高。小锅里不用放很多水,没过鸡蛋即可。大火烧开后马上转小火,8分钟捞出投入冷水,这时蛋黄刚刚凝固,蛋清也嫩得恰到好处。略沾些生抽辣油吃,居然十分鲜美。
在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我自小讨厌水煮蛋,原来是烹调方法不对。小时候大人为了省时省力省火,吃的蛋多是和主食一起蒸煮出来的,时间太长,熟得太过,早失了嫩软的口感和本来的鲜香了。
打开方式更加错误的还有另一种吃法——伏鸡蛋,这是民间偏方治疗小儿咳嗽的。把生鸡蛋放在酱缸口蒙着的棉布上。上面太阳烤,下面酱气熏,这样整整晒过三伏。立秋之日蒸熟,不加任何调味。
那是我所吃过最黑暗的料理,其威力甚至超过生蛇胆——我记得我吞下立刻呕出,再吞再呕折腾了无数个来回——满满一碗,我眼泪汪汪地勉强吃下一少半,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去。但很快我久治不愈的咳嗽却奇妙般地好了,其功劳大约是记在了伏鸡蛋上。
说起来鸡蛋算是家常最普通的食材。母亲极少做饭,连打开液化气罐都害怕。我应该是遗传了父亲对厨房的热爱,刚上小学就敢自己点火,站在小凳子上炒菜。和大多数国人一样,能独立完成的第一道菜就是炒鸡蛋。
打好的蛋液里切进葱花,加盐、花椒粉、酱油调味,炒熟便是。不过那时手头没准儿,总是炒得太老,花椒味道也经常过重。但自己亲自操作出来的滋味还是妙不可言,让我时常忆起。
大学时有一次外教请客吃馆子,让每人点一道菜,我记得我就点了炒鸡蛋,结果被大家取笑。其实,我当时只是有些想家。
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炒鸡蛋。秘诀是在热油大火中迅速搅拌,稍见凝固就关火。这样才能炒得嫩。想要多些鲜味可以加上瑶柱、虾仁、火腿。想要劲道的口感还可以加入切碎的腌萝卜干——潮州人称之为菜脯的。
后来我发现,我自创的这种方法和广东的滑蛋做法不谋而合。滑蛋虾仁、滑蛋叉烧、滑蛋牛肉,都是粤菜里有名的家常菜。鸡蛋滑嫩,辅料鲜香,老少咸宜。
广东人说厨出凤城,凤城指的就是我现在居住的佛山之顺德区。在这里还有炒鸡蛋的极致——蛋黄炒蛋清。一黄一白,寓意金镶银。置于炒好的匪菜中,金银和翡翠就全有了。这样普通易得的人间富贵,令人莞尔。
值得玩味的是,人的喜好往往有看似截然相反的两面,正如心有猛虎的人偏偏细嗅蔷薇。艺术中我偏好倪云林洁癖的一河两岸,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生活里却喜欢平凡琐碎的人间烟火气,有滋有味,有情有义。
开始微信读书后,莫小楼有一次看我的网上书架,得出了一个结论是:读吃的较多。很显然,他已经在心中把我归为吃货一类了。
对于这一点我很乐意承认,当时我也确实一口气读了很多写吃的书,比如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陈晓卿的《至味在人间》、车前子的《好吃》,蔡澜的《暖食》《寻味》《食色》《旅行食记》,等等。
有人说,世界上本没有好吃的东西,是好吃的人创造了好吃的东西。 这话正确。 饮食,到最后吃的就是一份心情。所有写吃的文字,看到最后,也皆是作者的性情。
袁枚的《随园食单》有趣得紧,可以当小品来读,所以他能说“三年出得了一个状元,三年出不了一只火腿”这样的话,我是丝毫不以为怪的。
作家中村上春树是不擅长写吃的那一类。学生时代读了他那么多本书,其中的吃食除了意大利面,只对一种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在《挪威的森林》里,渡边用成张的海苔卷起一整根黄瓜咔嚓咔嚓地蘸着酱油吃。这也不过是因为吃法和当时病房的环境略显奇特罢了。
但他有一本书是记录他三年旅欧生活的,名字叫《远方的鼓声》。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写一次午餐,那是在意大利,他和妻子去米尔维奥桥的蓝天市场买了大量鱼和蔬菜,两人双手满满抱着东西,站着喝了咖啡,又坐公共汽车回家。
他写,揪下蘑菇脑袋煮食,用尖头菜刀剖开大马哈鱼,肥瘦适中的部位切片,马上蘸酱油和芥末站在厨房里吃了起来。鲜鱿鱼切片,昨天剩的冷饭,就着这生鱼片和梅干一扫而光。刚煮好的扁豆也当咸菜“咯嘣咯嘣”吞了下去,速食大酱汤也做了……如此这般,站在厨房里就简单解决了午饭。
他还为这顿即兴午餐拟出了菜单:大马哈鱼和沙丁鱼寿司、梅干寿司、青芜速腌泡菜、扁豆拌梅干、烧沙丁鱼。
这段描写胜在有画面感,充满生活的温度。我读后心动不已,终于去吃了一餐日料,多少安抚了一下胃里的馋虫。
日本人喜欢生食,鸡蛋在保质期内也多是生吃。早餐,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米饭上,搅一些纳豆放在上面,再打一个生鸡蛋,淋上酱油,方便快捷,很快能扒光一碗。吃寿喜烧,也是要沾生蛋液吃的。
你若问我是否习惯生吃鸡蛋,我只能说入乡随俗,在国内我是不吃的。不过在那种大环境下,我吃的也是津津有味,甚至觉得只有生吃,口感才顺滑,味道也是原本应有的鲜美。
所以说口味是有地域性的。广东街头有著名的小吃,腌水果。北方人初见表示不可思议,也无法想象其味道。后来我却逐渐喜欢,还学会了自制。青木瓜、青芒果先用盐杀去水分,然后泡在糖和白醋里,根据口味可以加些小米椒。酸甜爽口。
可以想像,有朝一日我若是回到北方,应该不会再特意腌水果来吃,但这种味道你若是从小吃惯了,就会刻进你的基因密码,长大后成为一种乡愁。这种乡愁可以是午茶君的一碗猪油酱油拌饭,也可以是我用一把香菜带着根,撒些薄盐腌制一夜后,就着它喝几口小米粥。
蔡澜说,世界上最极致的口味永远是妈妈的味道。这里当然不是说母乳喂养,而是一个人童年最初的味觉记忆。
我最初的味觉记忆应该是有东北特色的极朴实的那一种。比如现在夏天,搅几个鸡蛋,加入大量青辣椒碎和少量玉米面,简单调味后蒸熟称之为辣椒焖子,口味偏咸。同时一个锅里还可以蒸出整只的茄子和土豆。将这三样菜食搅拌在一起,加些蒜泥,别有风味。主食须是冷水里浸凉的高粱米水饭。即使在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也很能吃上一大碗。
这样看来,碧公子口味的上不得台面,倒是随我了。
我还有个奇怪的理论:吃饭喝酒,以一人独自为最佳。此时心情放空,要慢慢地吃喝出个悠闲自得的劲头。其次,是三五知己好友,可以推心置腹,也可以不交一言,口味相投就好。人一多一杂,饮食就容易变味。
就像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虽然多的是造型别致、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但情绪难免纷乱,总不能专注于美食。再奇特昂贵的食材,吃过也就算了,不必留念,除非它有背后的故事。
我始终记得的,是童年里那些做法简单粗糙但味道纯粹的食物,我也不厌其烦地用图片记录父亲牌早餐、我创制成功的每一道菜品。这些,才是真正美妙的人间烟火:平凡温暖,慰藉心灵。
弥生,本名郭帅。辽宁沈阳人。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之后游学工作于日本东京与京都。现为自由艺术家,生活、工作于北京、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