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小孩 | 姥爷是个飞毛腿

一顿饭的功夫，二十里许的路程，他竟跑了一个来回，还抽了一顿大烟，简直是“飞毛腿！”于是，姥爷就有了“飞毛腿”的外号。

——酸枣小孩《姥爷是个飞毛腿》

姥爷是个飞毛腿

文 | 酸枣小孩

侄子出生的时候，哥哥让我起名字。我说：梦……。我那时候少年情怀，喜欢任何带梦的词语。

哥哥还没表态，就被母亲给否了：咄！不许起带梦的！

我不服气：为啥？

母亲说：和你姥爷的名字犯忌讳。

我问：我姥爷叫啥？

母亲说：叫梦秋。

我听了嘎嘎笑：张梦秋？

自然不是。梦秋是小名。姥爷兄弟四个，祖姥爷分别给他们起名字叫：梦春，梦夏，梦秋，梦冬。

这样一算，梦秋姥爷排行老三。而且在四兄弟中是最有才华的一个。相貌也长得好，玉树临风，儒雅俊朗。年轻的时候求学，整个夹堤村就他一人考进了县城，而且也是方圆十里八村唯一的一个，村里敲锣打鼓唱大戏以示庆贺，风光得很。后来毕业，又坐着村里派去接他的“八抬大轿”回来的，依然是一路风光。

八抬大轿哦！母亲说到这里，加重语气以示骄傲。我就开始在脑子里想象戏台上那八抬大轿的威武排场。

被“八抬大轿”抬回来的姥爷，之后就任教于夹堤村村办学校，做了教书先生。

姥爷平时除了教书育人，还经常替人代笔写信，一手蝇头小楷，漂亮得很。他最被人称道的是祭文，他写的祭文在灵台前读的时候，读的人声泪俱下，旁听者为之动容，孝子非孝子都是一片唏嘘之声，其场面真可谓“泣天地，动鬼神”。以此可见姥爷的笔功何等厉害。

我问母亲：梦秋姥爷的祭文是怎样写的？

母亲说：都是文绉绉的，我哪里记得？

其实母亲也是学过文化的人，不过姥爷读祭文的时候，母亲还没来得及出生。姥姥那个时候也刚刚嫁给姥爷。姥姥嫁给姥爷的时候还是个十九岁的花季少女，姥爷却已经是三十五岁的半老头子了。姥爷是续娶，第一个女人生病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只比姥姥小二三岁。后来姥姥又给他生了三个女儿。这是后话。

姥爷姥姥是旧式婚姻，年龄差距大也不是问题，好好过总能过下去的。更何况姥爷还是个才子，在学校里教书的先生，是很受人尊重的。可是后来不幸他染上了抽大烟。

姥爷爱上了大烟，而且视之如命，甚至比命还重要，他说：“命可以丢，大烟不能丢！”这句话在他是类似于豪言壮语的，在姥姥那里就是夺命绳索。

夹堤村里没有卖大烟的铺子，姥爷想抽大烟得跑到二十里地开外的官厅，而且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姥爷每次都是在吃饭的时候，端着一碗饭从家里出来，边走边吃，走到南门外，正好吃完，把碗藏到一堆乱草里，撒开两条瘦腿飞也似地去了。

家里人刚刚吃完饭，正准备涮锅的当口，姥爷过足了烟瘾，端着空碗正好跨进屋里。整个夹堤村的人都惊叹不已：一顿饭的功夫，二十里许的路程，他竟跑了一个来回，还抽了一顿大烟，简直是“飞毛腿！”于是，姥爷就有了“飞毛腿”的外号。

姥爷只是一个穷教书匠，还要养家糊口，哪有那么多钱供他抽大烟。于是便开始偷偷地从家里拿东西出来卖，换了钱去买烟。穷家小户的，值钱的东西本就不多，到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卖的了，就偷姥姥纺的棉线锤。有一次姥爷正从宽大的棉裤管里往外掏“赃物”，准备“交易”时，被尾追而来的姥姥逮了个正着。

被抓个现行的时候毕竟很少。家贼是最难防的，更何况姥爷还是个技术高超的“惯偷”。他每次“拿”了东西，怕被姥姥听见动静，从来不走正门，而是像个飞贼似的身手敏捷地翻墙出去。　

姥爷家虽然很穷，却“雇”了一个干活的“把式”。其实说“雇”是不恰当的，因为按当时的规定，干脑力劳动的可以换取一个干体力劳动的来为其干活，按当时的说法叫“工换工”。因为姥爷平时要教书，没有时间帮家里种地干活，而姥姥又是一个小脚女人，支撑不起来，所以就以“工换工”的形式找了一个男劳力帮家里做一些粗重的体力活。这是经村政府同意的，也算不上是剥削劳苦大众。可是“文化大革命”来到了夹堤，在斗“地富反坏右”的时候，有小人从中使坏，硬是把姥爷划成了富农。于是，“破四旧”的来了，把家里的东西搜刮一空，就连冬天里全家赖以取暖祛寒的两条破被子也被他们蛮不讲理地当作“四旧”给“破”走了。姥姥去要了几回也没要回来，气得她卧床好几天，伤心欲绝。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本来就叫姥爷偷得差不多了，这一下“破”得真正是“徒空四壁”了。破了四旧不算，还得三天两头儿去参加批斗大会。姥爷一介文弱书生，胆子又极小，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每次都是姥姥替姥爷去挨批斗。尽管这样，姥爷仍只是怕，每日里胆战心惊的，生怕半夜里被揪了去。他那常年累月被大烟吸空了的身体哪禁得住这样的精神折磨，没过多久姥爷就过世了。　

　

母亲说：你姥爷是被活活吓死的。

我只是心疼姥姥。姥爷死的时候，姥姥才三十二岁。其时母亲六岁，大姨四岁，小姨是遗腹子，还在姥姥的肚子里。一个年轻寡妇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女儿，家里也没有男丁，这么多年，这个小脚女人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无法想象。地下有知的姥爷大约也无法想象。

姥姥在年老的时候，终于过继了一个比她还大一岁的家族里的侄子做儿子。这样在她离世之后，她的三个女儿每年还有“娘家”可以回。在她还活着的那些年里，母亲她们去给姥爷上坟都是偷偷去的。姥姥说：有我在的一天，就不许你们去给那个挨千刀的烧纸！

挨千刀的，自然是说我的那个叫梦秋的姥爷。

母亲说：你姥爷大名叫张存明，字韵清。

姥姥呢？

刘万荣。

生死薄上有隐约记载：

张存明，终年49岁。

刘万荣，终年69岁。

酸枣小孩，河南延津人，现居山东济南。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向度》主编。独立出版人、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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