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日子(2)

2、一些琐事

  从上海回来,我兴冲冲地先去我妈的棉麻公司“报到”一下。我走进去笑着说:“我回来了!”我很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和人亲热,这使妈妈公司的一位阿姨很诧异,她背后对妈说:“你女儿怎么不喜欢叫你啊?”我妈回来说给我听,好像有一点小不满。我说我只是忽视了。

这个时候,我家住在南泾堂48号。

那时,常熟城里有很多小巷子,很多老房子。老房子有一井一井院子,有点庭院深深的意思,从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房子。解放后,一处大院子里住了很多家的平民百姓,一个厅堂分割几小方,成为各家的领地。厅堂留一条走道,让人再往里走,到又一井院子里。那时“隔壁人家”的称呼不是指房子相邻,而是指一个院子里的人家。我们同学说起“隔壁人家”来都是头头是道的。因为房子大,有的前门在这个巷子,后门在后一条巷子。

我们南泾堂48号就是一处大院。前门是南泾堂,后门快到报本街了。公元1975年,这个大院里面不知怎么弄出来一块空地,新造了一幢三层楼房。楼房有18套住房,分大、中、小三种户型。大的五十几平方米,中的三十几平方米,小的十几平方米。这房子是1975年时常熟城里最现代的房子,但是,是没有自来水和卫生间的。我们家分到了一楼,共54个平方(实用面积),四间房是标准的“田”字型。

走到南泾堂48号,是看不到门牌标记的,要从一条小巷斜伸进去,走一段,看到一个门洞。进去,穿过两进房子(都好像是百年老房了),进到院里,看到左边有个小门。从小门走进去,便豁然开朗,看到一个大院子,里面有一幢三层楼房矗立。

这个房子是属于房管所的,我们每月交房租,房租忘了是多少钱。我们家的家具都是从福山搬来的。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吃饭间。地上铺的是一般的红砖。搬进来后不久,看到邻居搬来,竟有两张沙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沙发,感觉很新奇:他们家真富贵,竟然有沙发!

虽然是新房子,但生活跟在老房子里的也是差不多的。必须自己生煤炉,还要把煤炉放在门外楼梯口,不然放在家里会煤气中毒的。煤炉烧的蜂窝煤,着了火后可以让它几天不熄的。白天烧时开炉门,晚上不烧时“封”起来(炉门关闭)。如果哪天不小心封得不好,让炉子熄了,自己生炉子是麻烦的,只好拿一个新煤球跟邻居去换一块着火的煤球。炉子的“火种”是很重要的。

家里没有自来水,必须从井里打水到自家的水缸里。

这里楼前楼后都有一口井。18户人家都吃这两口井的水。家里备一个水缸,每天提水灌满水缸。从井里往上打水用的是吊桶,是铁皮的。打水要点技巧,也需要熟练才能打不水。有时不小心,也会把桶绳掉到井里,吊桶也可能就沉倒了井底,这是最灾难性的事。需要母亲大人,向隔壁人家借了工具——一根长绳,上面有个铁勾子——去捞。捞个半天,好不容易捞起来,心里有气,必然要把小孩骂一顿。

遇到干旱的夏天,好久没下雨,井里的水就没有了。怎么办呢?只好提着水桶到一里外的更大的井里去抢水。好不容易打到一桶水,提着水走一段路回来,滴滴嗒嗒地水洒了一路。

那时,井边大致有点像社交场所,总是热闹着。有洗衣的,有淘米洗菜的。我们楼上有一对小夫妻,喜欢吃黄鳝,我总见那男主人在井边血淋淋地杀黄蟮。杀之前,他先采些井边的树叶抹去黄鳝身上的粘液,然后再动刀。我总是佩服他下刀的利落。而我们隔壁钱家的女主人,几乎每个星期要在井台上洗被子洗床单,她确实是太爱干净了。

每家每天在井边淘米洗菜,哪家吃什么都一目了然的。离井台不远处(大约十米),在门墙边有一个窨井,这里是刷洗马桶的地方。井台上只管洗菜,几米外的人在刷洗马桶,各有领地,大家都习以为常。楼后的井栏旁种着棵很美的香椿树,我的好友——包家姐妹常在春天摘香椿叶,她们家喜欢吃炒香椿头。

没有卫生间,大家都用马桶,一家大约有两个马桶吧。厕所在两里路之外,每天要把马桶拎去厕所倒掉粪便,再拎回来打了井水洗刷。倒马桶是女孩子的事,是一件既要费力气,又要耐得了脏臭的烦难事。 我家负责倒马桶的,除了母亲,就是我和妹妹。我和妹妹性格略有不同,她奔放些,我内敛一些。我们的弟弟那时才三岁,比我小十一岁,寄在乡下外婆家。

楼里住的有些是干部,有些是平常人。

底楼西边尽头处住着一户,男主人是房管所的办事员。我们才搬,想装一个有线广播喇叭。他每天从我家门前走过,知道我们想装喇叭,就说,他能给我们买来装上。我妈就给了他五块钱。可是,我们等来等去,就是没等来有线喇叭。我妈就说算了,不装了。他走过我家时,我妈就说:“哎,王同志,我们不想装喇叭,你把钱还我们吧!”他说好,可就是不还。又问他时,他吱吱唔唔说不清,也不还钱,匆匆走过去了。等下次我妈又说:“哎,你的钱怎么还不给我们啊!”他非常难堪,还是不还钱。

我妈对我说:“他一定把五块钱用掉了,他抽烟,老婆又凶,他用了我们钱,又不敢跟老婆说,他是还不了了。”那个时候,五块钱还是蛮值钱的。

我家门前有一块空地,本来空荡荡的,有很多碎砖烂泥。有一次我妈经过一个绿化工地,看见人家在种小树,就悄悄拿了两棵小芭蕉苗回来,种在那空地上,房前那儿才算有了点生气。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又想养鸡了,就在那块空地上围了几块铁片,那些小鸡就在芭蕉苗旁边乱跑乱撞,把那点绿化弄得一塌糊涂。

一九七六年,妈妈工作也挺忙的,她在公司做会计。父亲在乡下工作,难得回来。我和妹妹上学,弟弟寄在乡下。因为一家分了几处,可能导致妈妈有时心绪会不好吧。

有一阵,妈妈要为自己做衬衫了,就是那种“的确凉”(其实是棉和化纤的混纺布,也叫做“棉涤”布)的那种。她没学过裁缝,却偏要自己缝衣。她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挑剔,总嫌自己做得不满意,常常把衣服拆了重来。大热天也做到半夜,我和妹妹就看着她严峻的脸色,一声也不敢吭。

(这是网上的拼布图。我妈拼的肯定没有这样复杂漂亮。)

她又从工作的棉麻公司买回来很多碎角“的确凉”布,红红绿绿的,用缝纫机把它们拼成被面(拼布被面现在倒也是挺流行的)。她在两寸见方的布上做文章,按照一定的颜色拼缝图案,忙得不亦乐乎,最终拼成了两条漂亮的被面。那时,连带着我也对这种拼布游戏有了兴致,她不用缝纫机时,我就上去瞎拼缝,居然也拼成了一个缝纫机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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