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倒 立》作者 牛海堂
倒 立
作者 牛海堂
棉纺厂宿舍蹲在半山腰,谦卑破旧,与山脚下新迁建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幢上世纪六十年代落成的建筑,不是单元房,一层楼四五户人家,共用一个跑道似的长走廊。林福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父亲退休后,他顶班进棉纺厂,当搬运工。林福憨厚善良,没别的本领,只有一双手,靠力气养活自己。
转眼间,林福已拥有二十年工龄。现在,老工人林福和他的同事,总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出入宿舍。他们的疲惫并非来自劳累,而是源于对命运的担忧。棉纺厂前景黯淡,谁也猜不准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平时宿舍安静沉闷,只有黄昏到来的时候,居民们才感受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在忙碌晚餐。空气中弥漫着米汤煮沸的清香,油烟升腾的腥膻,还有火焰不完全燃烧的煤味。各种气味相互碰撞渗透。
这天晚上,林福拱起两个肩膀,低头把半张脸埋进碗里,一丝不苟地吃饭。坐在茶几对面的红秀则显得心不在焉,注意力被电视吸引,焦点访谈的节目主持人开口说话,就像机枪手射击。忽然,从隔壁传来瓷器坠地的爆裂声,咔嚓!两人手里的碗都在猝不及防的响声中战战兢兢了一会儿。糟糕,一定是邻居甘妈的老毛病又犯了。
宿舍隔音效果很差。倘若东家打个喷嚏,一墙之隔的西家就会听见,并且产生心灵感应,担忧自己也感冒了。每次听到隔壁有异响,林福马上跑过去关心。甘妈患有低血糖,隔两个月就会昏倒一次。林福总能在紧急时刻现身,扶甘妈起来,往她嘴巴里塞一把糖,化险为夷。
“甘妈”自林福牙缝里跑出来,钻进旁人的耳朵,就成了“干妈”。事实上,甘妈一直把林福当成儿子对待,她甚至曾经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可巧莲瞧不上林福的家境。巧莲把自己的娇媚献给了长她十岁的苗大刚。不过巧莲还是给了林福面子的。她选择的丈夫苗大刚与林福有血缘关系。苗大刚的父亲,公安局长苗亮剑是林福的舅舅。
林福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甘妈门前。屋里亮着日光灯,肯定有人。林福把钥匙插入锁孔的同时(钥匙是甘妈配给他的)大喊一声甘妈,没人答应,于是他果断扭开门锁。灯光从门缝扑出来,林福下意识偏头,闪躲了一下。
依照以往的经验,林福首先察看客厅的地板。许多瓷茶杯碎片散落地面,形状像逗号、句号、感叹号。在这些标点符号的后面,林福找到一双穿灯芯绒布鞋的脚。目光继续攀登,越过一条褐色长裤和蓝色圆领衫,林福终于看清了甘妈的脸。甘妈没有倒下,林福也就心宽了。
甘妈双手像是搁在冰雪天,不停哆嗦,仍然保持握茶杯的动作。什么烦恼事让她气成这样?仔细听,角落里传来低声的哭泣。巧莲捧住脸庞,卷曲身体陷进沙发。披肩长发耷拉下来,盖住了她的脸,却盖不住悲伤和忧郁。不难想象她脸上泪水纵横的情形。林福扶甘妈坐下来,拿扫帚清扫茶杯碎片。红秀也赶过来,陪在巧莲身旁,帮她撩起脸上的长发,将一沓手纸递给她擦眼泪。
巧莲抓了苗大刚的“现场”,回娘家哭诉。可甘妈除了嗫嚅紫乌的嘴唇不停说,造孽、造孽、造孽,她又能把女婿怎么样呢?甘妈身体一直不好,全靠林福照顾。就是递根木棒给她,她也没气力往苗大刚身上抡,替女儿出口怨气。即使让甘妈年轻二十岁,有力气抡,苗大刚练过武功,先断的也必定是木棒。
苗大刚原在体育局上班,当教练。他想调到工商税务之类的单位,谋个肥差,可他的父亲公安局长苗亮剑不同意。专业不对口,你到工商税务只能帮别人守大门!苗大刚一气之下,辞去工作,下海开了本县第一家健身中心。
经过几年跌爬滚打,门面由一层变成了三层,器材越来越齐整,生意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与此同时,苗大刚的夜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他经常出入宾馆、舞厅、桑拿城和按摩院之类的休闲场所。这些地方霓虹闪烁,就像是巨大的泥坑,不管什么颜色的人掉进去,都会被染成黑乌鸦。巧莲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她没有证据。
昨天,从广东健身器材厂远道而来的三个业务员,帮苗大刚维修设备。三个师傅连午饭也没吃,忙到黄昏才完工。苗大刚很是感动,宾馆里备了桌席,丰盛菜肴款待客人。几杯酒下肚,三位师傅提出找小姐陪的要求。他们业务技术高超,工作态度踏实,苗大刚不便推辞。于是他们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来到一家休闲阁。老板娘久经江湖,一眼瞧出苗大刚是有钱的主,一下子派出五个浓妆艳抹的小姐接待他们。三位师傅一人一个小姐。苗大刚同时被两个小姐拥抱。
如果清醒,苗大刚会推开她们。他只要一杯茶陪陪就够了,顺便和老板娘天上地下胡侃一通,开开玩笑。父亲动不动在他面前扬言亮剑,他是有所顾忌的。可是苗大刚喝多了,他被两个小姐像搀扶危重伤员一样扶上床。如果不看正面,单看背影,两个小姐给人留下白衣天使的印象,她们对病人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
苗大刚一夜未归。今天早晨六点,一个匿名电话打给巧莲,让她到某某休闲阁去一趟。结果,巧莲抓了苗大刚的现场。那两个小姐一个鼻子上有粉刺,一个脸颊上有数不清的雀斑,长得歪瓜裂枣的,没法和我比!可苗大刚却去嫖她们。这是为什么呢?巧莲问林福。
林福不知道,因为他不是苗大刚。有钱人的日子林福连想都不敢想。苗大刚曾多次邀请他去宾馆,品尝名厨手艺,林福觉得太浪费了,没赴宴。苗大刚说,又不要你掏腰包,可惜什么?要想学会挣钱,必须先学会花钱!苗大刚讲话的口气像个哲学家,阐述的道理太高深,林福脑子不够使,一时半会明白不了。
夜深了。甘妈的呼吸恢复通畅。巧莲的泪腺业已收缩。林福和红秀起身告辞。
回到家,红秀打了个拖泥带水的哈欠,找毛巾洗澡。在沥沥淅淅的水流声中,红秀开始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福听的。如果我是巧莲,根本不会去抓苗大刚的什么现场,更不会回娘家哭鼻子。现在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在外面找个把两个小蜜,泡个把两个小姐?只要将百分之九十的钞票交到老婆手里就行了。富贵生淫欲,很自然的事情。女人穿金戴银,住别墅喝咖啡听音乐,应该对丈夫的小错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富贵生淫欲是甘妈的口头禅,口头禅的源头来自苗大刚。当初巧莲执意嫁给苗大刚时,甘妈就告诫过女儿,还是选择条件一般的男人好。事实果真如此吗?假设巧莲嫁给林福,整天为生计奔波,心里是什么滋味?林福一边收拾饭菜,洗碗刷筷,一边沉入遐想。他把碗洗了三遍,筷子刷了四遍,像是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待林福脱下围裙,从阳台改造成的厨房走出来,红秀已经上床休息。林福拿拖把拖地。凡是沾冷水的活儿,林福包揽,红秀的手才那么光滑。拖把摩擦地板时,林福的胳膊肘不小心触及卧室门,门吱呀弹开。
红秀为什么今晚不锁门?难道说她在悄悄向我发暗号,传递什么信息?林福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往屋里张望,恨不得把脑袋伸到红秀床前。红秀翻了个身,掖好被子,对着床头柜说,别误会,请你帮我锁一下房门。你的破门我锁了几分钟也没锁上。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闭着。
一连几天阴雨不断,门板吸饱了水份,严重变形。林福双手捏住门拉手,他在用力拉门的同时,增加一个向上提门的分力,门嘭的一声合上。
红秀是在农村长大的姑娘。工业学校毕业,分到棉纺厂工作。后来她就和林福结了婚。婚后头两年,夫妻非常恩爱,两人就像两只快乐的陀螺,围着女儿转。短短几年,乘移民迁建的东风,一幢幢富丽堂皇的楼房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城镇具备了城市的阵容。就连红秀老家的一些农民也纷纷进城买了新房。
有比较才有鉴别,她和林福似乎被时代抛弃了,仍然住在贫民区。红秀觉得住这么破烂的房子委屈了自己,看林福没以前顺眼了。再苦也不能苦女儿,红秀把品学兼优的盼盼送到市小读书。林福用戒烟响应红秀的决定。
在外面,红秀言谈举止得体,对别人笑脸相迎。可是只要回到家里,红秀的脸就绷起来了,哀声叹气,埋怨林福也不想想办法改变现状。不管红秀如何责怪,林福都不还嘴,任她去说。其实他是想过的。晚上千条万条计地想,可是一觉醒来,还是在老路上走。
十岁的女儿盼盼到市小读五年级后,家里空出来一张小床。红秀以林福有脚气为由,让他睡在女儿的小床上。
林福每次躺下时,总是小心翼翼,努力使身体软成一团棉花,以免压坏女儿的小床。女儿的小房间原本是贮藏室,只能放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墙壁上贴满了卡通图片和女儿的绘画作品,还有各种称谓的奖状。睡在女儿的小床上,林福觉得应该思念女儿。思念女儿的长辫子,思念女儿的花裙子,思念女儿天真的笑容,思念女儿甜美的嗓音……可是他的脑子却很不争气地去想红秀,当然是从前的红秀。他也只敢去想从前的红秀。
红秀的脸蛋虽然赶不上巧莲光彩照人,却也称得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配他林福绰绰有余。接着林福去想红秀的脖子。她脖子后面有一颗痔,他俩恋爱的时候,林福把她的脖子搂得紧紧的,能清晰感觉那颗痔的存在。脖子下面是胸口,红秀的胸口被她的双手护卫着,看上去她的手掌就像山峦一样生动起伏。然后,林福顺理成章去想红秀的肚皮。女儿出生后,红秀肚皮上的妊娠纹一直不褪,仿佛一枝花,永远不停开放的神奇的鲜花。思维就像一匹烈马,一旦跑起来就不容易停住。想完红秀的肚皮,正准备继续往下想,这时大脑前额底部主管后悔的区域给中枢神经亮了黄牌,提出警告。
林福赶忙扇了自己一耳光。从情理上讲,林福对自己用力可以轻一些,方向也可以偏一点。可他担心中枢神经的惯性过于强大,不听后悔神经的忠告,悬崖勒马,所以他对自己下手狠了一点。叭,好像用力拍打脸上的蚊子,不拍出满手的污血誓不罢休。中枢神经老实本分了一会儿,又开始蠢蠢欲动。
算起来一晚上林福要扇自己八九耳光,也许是十几个,或者几十个。林福没有数,但他清楚耳光的总数是单是双。如果是单数,他的半边脸高半边脸低。如果是双数,脸就一般平。林福觉得睡在女儿的床上,想这些乱七八糟很不应该。对不起,盼盼,爸爸不是故意的,请盼盼原谅。爸爸应该懂得约束自己的一举一动,包括灵魂,盼盼应该有一个思想纯洁的爸爸。
林福已经失眠几个月。是不是上班劳动强度不够,上床才胡思乱想?林福买了一对哑铃,睡觉前举半个小时,全身汗透再洗漱休息。可是他仍然难以入睡。听听音乐怎么样?最好是高雅一点的交响乐。林福托人买了几盘正版的莫扎特音乐光盘。可莫扎特这样世界顶级的音乐大师也无法使他像大海一样宁静。林福试图找老中医看看(他已在老中医门诊室外徘徊了许多次),可如果老中医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推回鼻梁,捏住圆珠笔,问他的症状时,他难以启齿,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后来林福无意中发现,哼唱《国际歌》对失眠有一定的辅助疗效。哼唱十遍《国际歌》,晚上能睡沉三个小时。
遗憾的是林福记不全《国际歌》歌词,哼唱起来,少了些许雄壮的气魄。
巧莲在娘家住了两夜,苗大刚开着别克轿车接她回去。当然,苗大刚没有单枪匹马去见妻子和丈母娘,他请表弟林福作为中间人,陪他去认罪。有许多事情必须通过间接的方式,拐弯抹角才能办成。巧莲还在生气,不拿正眼看苗大刚,扭过头,聚精会神盯住墙壁。似乎墙壁是银幕,正在播放情节细腻感人的韩剧。
苗大刚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仰视他的妻子,态度甚是谦恭。林福给苗大刚使脸色,苗大刚赶忙用嘴巴给巧莲写保证书。保证以后对巧莲专心一些呵护一些。保证以后晚上十二点以前回家。保证以后少和狐朋狗友鬼混。保证以后向林福学习,力所能及干点家务。苗大刚每写一个保证,就相当于泥瓦匠用砖块水泥砌一步台阶,一步台阶连着一片台阶,一直延伸到巧莲脚下。
林福及时替苗大刚美言,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呀,迷途知返为时不晚呀。这些好话让苗大刚苦心经营的台阶旁,又多了两道扶手。巧莲终于从天堂一步步走下来,回到苗大刚身边。
为感谢林福帮忙,化解家庭矛盾,苗大刚又要请他消费。这次没等林福婉言谢绝,苗大刚就截住他的话头。林福,你就不要推辞了。这回我不请你吃满汉全席,只请吃一碗三鲜面怎么样?好吧!搁下话筒,林福下楼,跟着苗大刚光顾小吃一条街。苗大刚步行来找他的,林福坐在豪华的轿车里头晕脑胀,不适应。走进万胖子面馆,两人对面坐下。苗大刚点了两碗面两瓶啤酒。也不用口杯,叮叮当当,酒瓶撞酒瓶。两人一边吃面一边喝啤酒,或者说,一边喝啤酒一边吃面。林福不沾白酒,就是一瓶啤酒也使他全身发热,满脸酡红。
吃饱喝足,苗大刚送林福回家。林福走路脚板轻飘飘的,苗大刚不放心。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林福停住脚步,看看四周没人,他支支吾吾地告诉苗大刚一个秘密,他天天晚上遭受失眠的煎熬。他希望苗大刚能为他指点迷津。苗大刚说,失眠是人的器官功能失去调节造成的。人体哪个部位产生故障,必然会发出某种信号。近段时间,你感觉哪里有异常反应?经他一提醒,林福想起来了,他的头皮一直发痒,就像有许多虱子在头皮下爬。
这就对了。苗大刚说,问题出在头部,你却去举哑铃听音乐唱《国际歌》,折腾的是不相干的耳朵、手臂和声带。苗大刚让林福低下头,发现后者的颅骨非常坚固,头皮比一般人厚两毫米。得想个歪点子,让刺激传递到颅骨内部的神经。用什么办法呢?体育教练抱着膀子,锁住眉头,原地转了三圈。苗大刚没晕,倒把林福转晕了。虽然林福原地不动,但他以苗大刚为参照物,所以他感觉是自己在转。
忽然,苗大刚一拍大胯,拍出一条妙招。他走到围墙边,双腿分开做了一个劈叉。林福正准备照葫芦画瓢,苗大刚说,这只是热身,你不用学!苗大刚站起来,说,林福,请你看仔细,注意我的动作。苗大刚翻身倒立,身体像壁虎一样贴住围墙。苗大刚身手敏捷,不愧为国家二级教练。
这天晚上睡觉前,林福开始练习苗大刚传授给他的独特的健身方式——倒立。林福双手按住地板,两掌心的距离与肩同宽。然后弓腰弯膝,重心下沉前倾,脑袋轻轻地自然垂至地面。注意要使脑袋和两个巴掌组成一个正三角形,也就是三条边和三个内角都相等的三角形。接下来收缩大腿肌肉,使双腿脱离地面,腾空,倒扣在墙上。
林福已经准备一块海绵装在墙上,这样既能保持女儿墙壁的洁净,又不会弄出响声影响红秀休息,一举两得。倒立十分钟后,林福上床睡觉。他刚一躺下,眼皮就开始打架,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扯起久违的鼾声。在梦中,林福看见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彩,红红的花朵,绿绿的草地。当然,林福还看到自己的女儿。盼盼唱着童谣,挥动手臂向他跑来。脑后两根好看的辫子忽高忽低,像是在跟女儿赛跑。盼盼勾住林福的脖子,林福幸福地亲了一下女儿的脸颊,他对女儿说,盼盼,你终于有了一个思想纯洁的好爸爸!
健身中心缺人手,苗大刚请林福帮忙卖票。林福知道苗大刚有意资助他,自然乐意拥有这份兼职工作。苗大刚开给林福的保底工资是他在棉纺厂上班收入的几倍,另外,还有年底的效益分红。
出入健身中心的男男女女都是经济条件比较宽裕的市民。为给苗大刚撑脸面,林福取出一笔定期存款,买了两套运动服,一套李宁,一套乔丹。本来林福想把同一品牌同一式样的运动服买两套,可以打折,省两百元钱。红秀不同意,说那样别人会误以为你只买了一套运动服。即便你换另外一套干净的运动服穿在身上,客人仍然在潜意识里咬定你穿的还是原来那套。虽然从衣服外面看不出灰尘,客人可以发挥想象,猜测里面的衬布早就被汗水浸透了,可以拧出水来。健身中心的顾客多半是女性,女性最容易接受心理暗示。她们掏一块手帕,捂住鼻子从你面前经过,你的脸往哪儿搁?影响苗大刚的生意怎么办?
林福觉得红秀说得有道理,遂照办。
刚开始在健身中心工作的时候,林福有些不适应。林福属狗,对气味特别敏感。那些珠光宝气的女性从他面前经过时,一阵阵浓烈的香水味不停袭击林福的鼻子。他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忍不住直想打喷嚏。人可以卖弄自己的肺活量,卖弄肱二头肌的强劲,而喷嚏是人身上最不值得炫耀的东西。尤其是在异性面前。林福撕两朵棉花,塞进鼻孔,讨厌的喷嚏才偃旗息鼓,尔后慢慢减少棉花的体积。
整整一个春天过去了,林福才取下棉花,让鼻子小心翼翼张开,欣赏形形色色的香水气味。这些香水的名字他是从女客的攀谈获知的。林福惊奇发现,自己至少可以辨别三十种以上的香水味。根据香型差异和香水质地不同,能分析出女客的性别、气质和素养。有时女客人还没走进售票厅,香水味首先飘进来了,林福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女客的模样,并且知道她买的是月票还是日票。当然这是指那些经常光临健身中心塑造形体的女客。
林福卖票只注意女客的脸和手,目光不往女客身上的隐私部位游移。女客见多了男人们直勾勾的目光,他们恨不得在眼晴里装上X光机,看透她们的衣服。林福目光里流淌着腼腆和温厚。女客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进出健身中心,对他点一下头,友好地露出含蓄的微笑。
客人在健身大厅推拉举扛跑跳翻滚,林福心里直痒痒,也想练练自己的健身项目。青出于蓝胜于蓝,林福的倒立技术提高很快,让苗大刚暗暗称奇。林福撤掉双掌插进裤兜,仅凭脑袋着地,微微晃动双腿,保持身体平衡。状态好的话,林福能成功完成特技动作。他把双腿绞成麻花状,然后突然调动全身能量发力,绷直双腿。与此同时林福的身体旋转一周。仿佛是比照量角器转的,不多不少正好360度。反正双手也是闲着,林福一边倒立,一边卖票,公事私事两不误。
林福没有料到,自己无意间成为苗大刚健身中心的形象代言人。自从他在售票厅练习倒立,前来买票健身的人络绎不绝,人数比原来增加三成。运动成为全城人民的时尚。就连收入一般的人群也省吃俭用,加入锻炼身体的大军。苗大刚迅速组织人力物力,增加一层门面。
电影明星给企业做广告,要么站着,要么坐着,要么躺着,要么趴着。只有林福大胆创新,独树一帜,采用倒立的姿势。苗大刚把他的公司名称改为倒立健身中心,商业离不开广告效应。
苗大刚注意到,一个不男不女,头发披肩染成黄色的家伙,捏着画笔望着售票厅,往画架上涂抹。苗大刚走过去,叉着腰告诉他,林福是他公司的形象代言人,没有征得他们同意,任何人不得擅自利用林福的肖像。如果想画,请到售票厅坐着画,两百元钱一小时。苗大刚本来想把他(或者她)吓跑,没想到,后者连声说谢,掏出两百元塞进林福的口袋。
艺术家模样的人自我介绍,他(她)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客座教授,到民间采风,吸取灵感。遗憾的是艺术家没有介绍自己的性别。林福根据艺术家的需要,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一个月后,艺术家带着作品,满意而归。林福获得近万元的酬劳,很是过意不去。后来林福听苗大刚说,那个家伙把画作拿到国外拍卖,一下挣了五十万。林福心想,自己的腿是肉长的,又不是金子,画到纸上能值几十万?
林福在健身中心卖了两年票,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他拿着十万元现金浑身发抖,像是得了重感。十万元现金红秀数了一遍又一遍,头一次她多数了一百元,第二次她多数了二百元,看样子,她不把十万数成二十万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恰逢经济适用房竣工出售。这笔钱刚好可以买一套新房。可只有下岗职工才能购买经济适用房。怎么办呢?林福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茶几转圈。
正在这时,传来梆梆的敲门声。林福开门,看见舅舅苗亮剑站在门外。舅舅说,林福,我知道你有事不会找我,所以舅舅来找你。苗亮剑拉开公文包,把一份文件递给林福,这是我找房管局特批的指标,你赶快带资料去买房。苗亮剑连茶都没喝一口就转身告辞。司机在楼下按喇叭,他有紧急任务。林福这才想起来,他还没喊一声舅舅,也没道一声谢谢。他跑到走廊边,舅舅的警车早已不见踪影。
搁在前两年,林福只想把破门换掉,粉刷一下墙壁就知足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能在城区中心地段买房,楼层是最理想的三楼,面积有一百平米。
林福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搬进新房。家具也是新买的。这天红秀脸上一直挂着两个酒窝。林福每扛一件家具上楼,红秀就站在新房门口,帮他擦一次汗。似乎不帮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家具就扛不上来。红秀买来雪碧喂林福喝,叮嘱他慢点咽,别呛着肺,甚是体贴关怀。待家具各就各位摆好,已是日暮。吃完饭,红秀亲自收拾碗筷,让林福坐着休息。
红秀站在淋浴下,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喷上香水,穿着半透明的睡衣走进卧室。红秀这副浪漫的派头是从韩剧里学的。新房有三个卧室。红秀睡主卧,女儿睡客卧,林福呢,自然睡副卧。这样安排应该比较合理。可是,红秀不同意。林福只好改变方案,让女儿睡副卧,自己睡客卧。红秀摇头,态度坚决,还是不同意。林福托住下巴陷入沉思,三个卧室一人一个。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宽敞的房子,红秀该不会让我睡沙发吧!
你这个木瓜!红秀翘起兰花指,把林福的脑袋从支撑的手掌中戳下来,甜甜地对他说,难道还要我给你下请柬吗?快过来,我命令你和我睡一个枕头!林福感觉红秀像藤缠树一样紧紧缠住他,缠得他透不过气,都把他的腰缠细了。
红秀早已进入梦乡。两个酒窝仍然挂在脸上。
躺在舒服的席梦思上,尽管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林福还是难以入睡,皮肤紧绷,头重脚轻。林福悄悄披衣下床。掰开红秀缠在他身上的头发、手指、胳膊和大腿,他费了很大的周折。仿佛一个地下党排除地雷的引爆装置一样小心翼翼。穿过客厅和餐厅,林福蹑手蹑脚来到阳台。阳台堆积柴禾纸箱等杂物,是温习功课的理想场所。
林福脑袋触地,双腿往天花板一扬,轻车熟路摆出倒立的造型。他观察到,阳台栏杆刚好和自己的腰部平齐。林福慢慢把贴在一起的双腿分开。住在这么漂亮的新房里,动作自然应该优雅一点。因此他努力绷直脚板,保持腿部线条的流畅。林福像孔雀开屏一样,徐徐撑开双腿。最终两条腿变成一条腿。也就是说,他腰部以上的肢体被一条直线归纳。这条直线正好与栏杆水平。林福和阳台融为一体。
透过不锈钢防盗网,林福看见满天的星星闪烁布阵。云朵洁白裸露,呈透明状,像波浪一样荡漾。月亮在星星和云朵的簇拥下美妙地旋转。林福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才这样仔细地仰望天空。
今晚的月亮真圆。真圆。
原载《鸭绿江》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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