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孔雀》第一卷第三章 | 诗即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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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寇研
7年以后,薛涛在眉州出生。其时薛郧已年近四十,按照唐朝人均年龄五十多岁来算,可说是老来得子,再加薛涛是薛郧唯一的孩子,那宠爱想必更是无以复加。薛涛性格中的热情、坚强、敏捷、超强的领悟力,无疑都得自于幼年时期良好的家庭环境与教育。假如唐代人也流行在晚年写回忆录,在薛涛的这部书里,幼时家庭天伦以及父亲对她文学才华给予的影响和引导,一定会占很大篇幅,构成整部回忆录中最为轻快的音符。
薛涛从小便显出不同寻常的才情。有一则小故事流传很广,网上一搜索“薛涛”铺天盖地都是这则轶事的踪迹。薛涛八九岁时“即晓音律能诗”,有一天,父亲薛郧带着薛涛在院里玩,薛郧有意要考一下女儿作诗的能耐,抬眼望去,刚好看见井台上一棵颇有些年代的梧桐树,便指着这棵树吟道:“庭除一梧桐,耸干入云中。”不难想象小薛涛当时歪着头瞅着梧桐沉思的样子,她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
薛父喜上眉梢,望着孩子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望女成凤。薛涛的续诗对仗工整,构思巧妙,真不辜负他平素的淳淳教诲。但转念把这续诗掰开了一看,不对呀,迎南北鸟,送往来风,这不是风尘吗?随即愁眉紧锁,再紧锁,恐怕在他的余生都没再舒展过。
话说薛郧在历史中像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堙没无闻,其人其行,也只因为薛涛的缘故,研究者在浩瀚史料中尽力翻找,才能约略扒出些许不重要的、不足以复制出一个完整人物形象的资料,他的家世、性格、学历等关键信息终究一无所知。唯独在宋人章渊《稿笺赘笔》记载的这则轶事中,薛郧的形象蓦然清晰起来,形神兼备,活脱脱一个慈爱又倒霉的父亲的样子。他好像是突然从历史的迷雾中跳出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忧虑和狼狈,随后又跳进历史,继续保持无信号状态。所以,在众多模糊不清的讯息中,薛郧留给历史的这张面孔上的沉郁,不断发酵、放大,像广场上大幅的宣传画,笼罩在薛涛的人生之上,难免使后人觉得,他在薛涛十岁即去世一事跟薛涛大有关系,说得明白些,他更像是被薛涛八九岁时那两句续诗中显露出的风尘感给气死的。
编这个故事的段子手,心也够损的。梧桐自古都跟凤凰联在一起的,《诗经.大雅》中就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俗语也说,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这么一株高大上的梧桐树,愣是被故事中的薛涛给糟蹋得招蜂引蝶,难怪薛老爹会“愀然久之”。
从此,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成为日后薛涛不幸堕入乐籍的一个铁证,就像胎记、兔唇、六个手指等先天缺陷,它喻示薛涛的乐妓人生是她命中注定的。但这两句续诗是否为薛涛诗作,历来争议颇大。历任研究薛涛的专家中,只有张篷舟先生在《薛涛诗笺》中将《续父井梧吟》列入卷首,其他的如陈文华、辛岛骁、彭云生、刘天文等众学者均存疑。日本的辛岛骁先生推测,也许是先有“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两句诗,再有人从这诗中扒出双关含义,又根据其身世编造出一段故事。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中国古已有之的传统,是几乎每个著名人物的童年都有一段插曲来预示他后来的人生轨迹,薛涛诗笺,大约也只是按惯例行事。
《旧唐书袁天纲传》记载一则唐朝大姐大武则天的故事,说武则天还在襁褓中时,有个叫袁天纲的高人来到家中,乍一看武则天的长相,便连连惊呼:“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矣。”托他吉言,武则天后来果然当了皇帝。二号人物上官婉儿在其死后,官方为她编撰的《唐照容上官文氏集》中也记载了一则轶事,说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在她即将临盆时,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神仙手持一杆大秤对她说,你怀的娃将来要称量天下哟!后来上官婉儿也终于成了武则天、中宗时代的风云人物。
显贵人士出身都不凡,都有高人暗中提携、护佑,而与薛涛齐名的另外两位著名女诗人李冶、鱼玄机,也都和薛涛一样,在幼年时期不小心做了一首诗,暴露自己的风尘命运。李冶,五六岁时这小姑娘在一首咏蔷薇的诗中写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心绪乱了,而且还是“纵横”,一定是想男人想的,从诗中流露出自己的放荡秉性,使李冶老爸看到了女儿堕落的起点,也和薛郧一样痛心啊疾首啊,他捶胸道:“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大约后来也是被气死的。鱼玄机的名句则是:杨柳东西绊客舟。本该是折柳送友人,在这句诗里,却是杨柳绊客,轻佻轻薄,一个“绊”一个“客”,无疑是她交际花人生的铁证。
关于薛涛等女诗人这类不靠谱的诗笺,薛涛研究专家彭云生先生有一番严正的议论:“在封建时代,凡遇其人显达者,于幼小时必造许多誉扬之词;其人流落者,亦往往于幼小时造许多污蔑之语。历史上此类甚多,兹不具辩。”但无疑,古人挺热衷敷衍这类命运故事的,本是坊间八卦不足信,却大摇大摆走进正史,还浓妆艳抹端足了架子,真拿自己当回事。这种命运观在民间有个很通俗的说法:三岁看老。
三岁看老,人生轨迹回应着命运的提示,从最初的预示到最后的行止,不出差错,没有意外,稳稳当当,形成一个圆圈。可以说,这是传统农耕社会的特产,如张宏杰先生所说,中国地理环境的特点有二。一,天然适于农耕,二,封闭性,“和地中海沿岸相比,中国大陆是个内向的闭合体”。农耕社会必须遵循四季循环的特点,再加地理环境本身的封闭,两者促成古人信仰循环,充满对圆的完满性的虔诚。
圆既自足自得,同时又是封闭的,封闭必然导致内向、僵硬。一方面是自以为很精明很通透的得意,另一方面,则非常傲娇地憎恨新鲜事物,蔑视一切“古已有之”之外的东西。从官方撰写的正史到坊间传闻,充斥着的无数这类三岁看老的故事,尽管套路单调、枯燥,却始终不会消弭人们对这种形式的虔诚,以致最后渐渐将形式当成实质,无比虔诚的供奉着、信仰着。就像现今中国企图用洗脚、用穿汉服来回归传统,发扬传统从洗脚、穿汉服入手,本来无可厚非,最终大家一直认为,发扬传统无非就是洗洗脚啦、穿穿汉服啦!
未完待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