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第十二章——死里逃生的人
一开始,博超被这个他已经步入却刚刚认识的群体震惊住了。这是个被社会边缘化的群体,自我封闭,自怨自艾,自我沉溺,甚至自暴自弃,并被社会遗忘。
“强是个武警。”大杨介绍。
“过去是。现在就是一个闲人。”强挥挥手,似乎在表达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拍拍坐他边上笑容可掬的虹的肩膀,补充说:“两个闲人。”
那年,他老丈人生病,到医院确诊是SARS时,全家已全部被感染,无一幸免,包括他和他的丈母娘、妻子、小姨子,虹那时是他小姨子的男朋友,也被传染了。他的丈人、丈母娘没能被抢救过来,住院不到一周就先后走了,这是他们出院后才知道的。两个老人去世后房子空了,小玉说一个人住着害怕,让姐姐姐夫搬过来一起住。“我家在八楼,出院后爬楼梯吃力,乐得搬来与小玉一起住,因为这里是电梯房。”小玉因为虹是陪她送她爸爸去医院时染病的,出院后身体每况愈下,心肺受损,骨坏死面积超过85%,走路十分钟便气喘吁吁,大腿外侧就开始酸疼,疼痛还会传导到脚后跟、膝盖和身体的其它关节,每一次伸腿缩腿,都感觉关节在嘎嘎作响。为了彼此有个照应,小玉便让虹也搬来一起住。小玉与虹是高中同学,一所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虹是当年的理科状元,考上了北大物理系,染病时上大四,与小玉都在实习。
四个年轻人中,虹的身体状况最差,其次是强,再其次是玉,最好的是敏。敏仍然上班,她是小学英语老师,学校照顾她不做班主任。小玉出院一段时间后也找了个工作,在一个私营企业当审计,这是她的专业。而虹工作的事却显得非常遥远。强已多次向局领导提出工作,“领导说,好好休养,等身体完全恢复了再说。可我这身体一直在走下坡路,走路才半个小时腿脚就痛,更别说奔跑跳跃了,完全恢复好身体这件事遥遥无期。我就一次次找领导,软磨硬泡:随便给个事干,换个岗位做些内勤之类的也行呀,别让我闲着。可领导总说,继续休养,你着急啥呢,现在各个岗位都有人了,况且其它工作你业务也不熟悉。”
强和虹百无聊奈,每天无所事事,只好拿游戏打发时间。玩游戏时注意力转移,身上也就不那么痛了,玩到激烈,心里热乎劲上来,憋闷郁气便随之消散。他俩人就窝在虹睡觉的书房里玩游戏,白天游戏晚上还在游戏,玩累了睡,睡醒来继续玩,玩得昏天黑地。敏、玉下班回家都看见两个大男人在玩游戏,刚开始还能够体谅,顶多说他们两句,但时间长了,特别是忙碌了一天回来,看屋里乱七八糟没有整理,有时早餐的碗还搁在水池里没洗,“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敏首先怒了。强自知理亏,主动提出离婚,自觉卷起铺盖走人。他们结婚才一年多,之前都没红过脸,出院那会还高高兴兴手牵着手,以为大难不死躲过了一劫。那时,敏还不知道父母都走了,他们都还不知道SARS其实并没有放过他们,SARS这恶魔一旦纠缠上谁了,就要缠他一辈子。可现在,他们连说话的情趣都没有了,强以玩游戏为由让敏独守空房已经好长时间。
虹也默默地收拾了东西随强而去。他不想拖累玉,真实的想法是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强租了房,邀他一起住。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强的工资够他们两人的开支,他们除了买菜做饭卫生,其余时间多数还是游戏。强在游戏中寻求完美人生,虚拟世界的无限空间弥补了现实世界的局限,“我在游戏里彻悟人生哲理。”强说。虹在玩游戏的同时也制作游戏,他乐于在技术上实现强的完美游戏人生。他们绝口不谈那两个曾与他们生死相依的女人。没有女人的生活就像DOS的界面,有时,他们会在彼此身上寻找慰藉,以期让游戏呈现更丰富多彩的画面。
“颓废。”博超总结说。坐在强和虹住的小屋,客观地说,两个大男人还是把屋子收拾得相当整洁。扪心自问,他又能比他们好多少呢?
“我知道他很难,原本希望他表现出一点懦弱,沮丧或难过,或者面对生活的突变说些抱怨的话。可虹永远是一张憨笑的脸。”小玉说着就哭了。过去,虹这张满足并且随遇而安的脸上充满了欢喜,似乎,他从来就没有遇到过困难,学业上,不费吹灰之力各门功课就稳居班首,数理更是遥遥领先,自然成为学校里的白马王子,追棒他的人排成了长队,几乎就是众星捧月了。他的笑脸和乐于助人的好脾气,便如同春日暖暖的阳光,使原本可能会产生的嫉妒也荡然无存了。“我真的不懂他了。”这张曾经令小玉着迷的脸,这个曾经令她爱得如痴如狂的人,现在让她感觉陌生和寒冷,在这张笑脸上,读到的是“无欲无求”四个字,似乎,“曾经的那个虹已经死了,现在这个虹只是个克隆人,或者披着一张假面,真实的虹已经随那场SARS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小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说边抽泣,博超觉得,她就是从抽纸盒里取纸抹泪这个动作,也显得格外优雅从容,外表上,你丝毫看不出她也是非典后遗症患者。
没有强和虹的单元房显得空寂,虽然他们在家也只是玩游戏,但空气中还是有股热乎的气息。现在每天晚上回家,多数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吃了饭各各早早地把自己关在屋里。姐妹两心情都不好,有时会为一些很小的事吵嘴,吵完都觉得没意思,不过互相发泄一下。有时她们会一同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那些爸爸妈妈还在的日子。爸爸总喜欢让玉骑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牵着敏,敏的另一只手牵着妈妈,那时她们都还很小。爸爸喜欢下厨,但只在周末,每周变出一道新菜,令全家人赞叹不已。妈妈喜欢鲜花,家里的花瓶从来没有空过,一年四季,不同的鲜花在客厅里怒放。如今再没有人牵她们的手,没有人将新颖美味的菜肴端上饭桌,人走瓶空,茶几上的花瓶已经空置多时。
小玉说,她没有阻止虹的离去,当时她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说什么好呢?那段时间,她心里灰暗到了极点。
老吴喜欢喝酒,他们坐在拐角处的那间酒吧里。
“出租车拒载,我拦了六辆车。瞧不起我们还是怎么地,看我拄着双拐?人到这步田地,什么人都可以欺负,你说这是什么世道!逼死我算了。”屁股还没坐稳,吴就开始大发雷霆。酒吧里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盯向我们。
“你小声点。”陪吴一同进来的女子说。
“新嫂子呀?”大杨转移话题。
“小杨。护理。哎,也就是保姆啦。还有谁会看上我这么个糟老头?混吧。”吴六十多岁,因为SARS后遗症,全身上下已有十多处骨头坏死,包括两侧股骨头、肩胛骨、膝盖,做了几次介入和置换手术,还做了自体骨干细胞移植手术,按医生的说法,还有更多的手术在等着他。他的肺纤维化也已处于临界值,但仍抽大量的烟,进来这会嘴里还叼着根烟。他老伴死了,儿女各奔前程无暇顾及他,可能也是受不了他的火爆脾气,宁可给钱让他请保姆自己过。他也乐得自在,时不时还会将保姆演变成女朋友。
“对不起呀。”大杨向小杨道歉。
“没事没事。”吴替小杨回应道。“我们说话不需要你在这里,到外面逛逛去。”他对小杨说。
“别喝太多。”小杨不放心地说。
“去去,别管那么多。”吴冲小杨大声地呵斥,把小杨撵走了。“现在的保姆管得也太宽了,不就是喝两杯吗。”他举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瞧你头上的疤。真别喝太多。”大杨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刚才店小弟看你进来吓得溜走了,还记得上回你在这里闹事。”
“医生这不都诊断了:抑郁焦虑、情绪不稳、易激惹。听你的,少喝点就是了。”说着伸手又去拿杯,被大杨止住了。“悠着点。找你说事呢。”之前大杨介绍吴时就说,“说他是愤青老了,说他维权没成效,说他是刁民也还够不上,大概也就是个满腹牢骚敢说话的人。”
“你要说的不就是非典那些事,谁还管你什么后遗症!所有人都巴望着你死了算了,包括我那些儿子。那次我在医院问他们,激素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你们当医生的应当知道,应当告知呀。一个医生说,你都昏迷了怎么告诉你,救人要紧不是吗,况且也为了避免扩大传染呀。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我找政府,我说,为了公众利益你们往我们身上用了激素,避免了病毒的扩散,我们是冒了医疗风险的,所以说我们对社会是有贡献的,现在这样,政府应当管呀。可扯了半天没有结果,去了几次,不了了之。后来我听说香港拿了补贴。我知道我说的对,可就是没人理。”
“一个人去做总是困难的。这是博超。”大杨介绍。“我们一起联合更多的SARS后遗症患者,以集体的力量,共同呼吁政府承担责任。后遗症患者需要治疗,政府应当提供医疗保障,特别是对无法工作的患者,他们根本无法承担高额的医疗费用,政府应当对他们提供免费治疗。死者也需要得到安抚,他们的家属应当获得政府的补偿金。”
“一盘散沙。上访那阵子,开始也有十几个人,还很积极,可慢慢就散了,背地里还说我爱出风头,觉得我独得了什么利益。都扯什么去了?你们说我是这样的人吗?什么素质!就这些人怎么能成事?要我说呀,聚在一起,难!”
“你有经验了,更懂得凝聚起来的力量,更懂得如何去行动。人性存在弱点,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但我们还是可以尽量地避免,你说是不是?”博超说:“这件事我们不做没人会去做,只能够靠我们自己。”
“行呀。我是个粗人,水平差。你们两个是文化人,有你们牵头,我跟着摇旗呐喊。这些事就应该抱团行动。”